隊伍在荒野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士兵們互相攙扶着艱難前行,這是一支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隊伍,他們身上已經殘破的黑甲宣告着他們的身份……燕雲軍。
順着風的方向走,他們已經盡力走的很快。但隊伍裡的傷兵實在太多,剛剛經歷的一場惡戰讓他們如同在煉獄中走了一圈。當夜『色』降臨的時候,正前方,他們眼中矮山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這裡……他們已經來過一次。
一萬步兵,對陣四萬敵軍。
而且敵人還擁有兩萬騎兵,這樣的戰鬥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懸念。曠野交戰,地勢平坦,就算燕雲軍再精銳善戰,就算他們組成的防禦方陣再堅固,也沒有一點可能擋得住敵人持續不斷的進攻。?? 將明773
廝殺一個時辰之後,方陣已經被撕開了無數條口子。
如果不是崔潛指揮得當,他們或許根本就熬不住這麼久。而對於燕雲軍來說,熬的時間越久似乎越是一種煎熬。敵人的兵力是他們的四倍,不說那兩萬精銳步兵,緊緊是那兩萬人的騎兵就不是他們能硬抗的。可他們抗住了,而且殺死的敵人比他們的損失還要多。
廝殺超過一個時辰之後,崔潛只能下令撤退。
他捨棄了足足三千槍兵,勾鐮兵和盾牌手,帶着三千多撤走速度更快的弓箭手和其他輕甲步兵逃離。看起來他的心確實足夠冷硬,但其實誰都知道,捨棄的那三千士兵其實根本就救不回來了。那三千人的隊伍已經完全陷入夏軍的包圍中,縱然是孫武再世諸葛重生也沒有辦法挽救他們。
撤出戰團的燕雲軍順着風往南跑,沒有往繁水方向撤。往繁水方向走一馬平川,他們根本不可能跑得比敵人的騎兵還要快。崔潛帶着人馬衝進了一片樹林,藉助密集的樹木將敵人的騎兵甩開。然後一頭扎進一座矮山裡,沒敢停留,攀爬上了矮山之後卻沒有繼續南下,反而又從山北面原路返回。
毫無疑問,甩開夏軍的追兵正是因爲崔潛的這個決定。
夏軍領兵的將軍王咆沒有料到燕雲軍的殘兵竟然會往回走,他帶着騎兵一口氣繞過了矮山去攔截。而就在他帶着人馬衝到山南面的時候,崔潛帶着殘兵已經從北坡原路衝回去,甚至襲擊了正在收攏隊形的夏軍步兵後隊,硬是從敵人手裡搶回來被俘虜的千餘名同袍,而如果他們晚一個時辰的話,這千餘人將變成路邊的無頭屍體。
就如魏縣城外的那些屍體一樣,凍在荒野中。
帶着四千多殘兵,崔潛絲毫不做停留的又衝進了之前夏軍埋伏的那片密林裡。這個時候,王咆的騎兵已經被他們甩開。
但是,他們依然沒有徹底擺脫夏軍的追兵。
因爲這一場大雪,因爲雪地上行進難以隱藏行跡!
這一萬名燕雲軍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成功將夏軍四萬精銳拖住。而就在當夜,薛萬徹率軍三萬反攻魏縣,如夏軍突襲魏縣的時候一樣,只不過這次身披白袍驟然衝上魏縣城牆的,換做了燕雲軍。
就在薛萬徹帶着人馬在魏縣瘋狂如入魔一般殺戮的時候,崔潛帶着四千多殘兵再一次甩開了王咆的人馬。而這次崔潛用的辦法還是如第一次甩開王咆的時候一樣,一頭衝進那片密林之後,隊伍在樹林子裡休整了小半日之後,竟然再次急行軍半日衝上了那座矮山。
要想在雪地上行進而且掩藏住蹤跡,除了在踩過的地方再走一遍似乎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條路來回被他們踩了三次,積雪被踩成了爛泥,哪裡還能分得清他們是往那邊去的?就這樣,崔潛帶着人馬在矮山上度過了暫時安全的一夜。
這一晚,士兵們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們不敢點起篝火,甚至不敢大聲說話。就是在這樣一個寒夜裡,他們在彼此冷硬的皮甲上尋找着可以依靠的溫度。
而當他們蜷縮在一起的時候,帶着騎兵從山南面繞回來的王咆憤怒的如同一頭被人搶走了食物的野狗。他咆哮着,謾罵着,甚至抽刀砍死了兩個回來報告一無所獲消息的斥候。發泄着心中的怒氣,很久之後,王咆如被抽光了力氣的皮球一樣頹然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
“讓士兵們吃飯,今晚好好睡一覺。”
他擺了擺手吩咐了一聲,轉過頭對親兵隊正王戈說道:“立刻派人往魏縣那邊去查看情況,咱們追上來的這支燕雲軍不過是個誘敵的幌子……只怕這會薛萬徹已經帶着人馬反攻魏縣了,斥候的消息有誤,我擔心義父根本就毫無準備。如果魏縣失守的話……就算找不到那幾千殘兵,咱們也只能先行撤回去,畢竟……和義父的安危比起來,那幾千敵人根本就不算什麼。”?? 將明773
“喏!”
王戈應了一聲,回頭吩咐親兵連夜趕回魏縣查看。
“少將軍,依我看……咱們不如現在直接返回去,那幾千殘敵殺了也沒有什麼意義。而咱們若是趕回去,說不得還能幫上大將軍的忙。若……若大將軍真的失去了魏縣,只怕情形必然危急。”
王咆擡起手晃了一下阻止王戈繼續說下去,看了看王戈背後縛着的九把刀:“現在回去也未必幫的上什麼了,深夜疾行,萬一再中了燕雲軍的埋伏,我手下這幾萬人也保不住。先回去探查消息再說,探清楚了義父在哪兒,咱們再趕過去匯合就是……況且,今日那萬餘燕雲軍,竟是讓我損了近六千部下,四萬精兵圍殺一萬人,卻還讓他們逃了……奇恥大辱!”
那九把刀是他的義父王伏寶送給他的禮物,從他八歲開始,王伏寶每年都會在他生日的時候送他一柄精鋼打造的橫刀,如今已經有九柄。而他已經正式上陣廝殺,這九把刀也是他和過去閒散安逸生活告別的見證。
王伏寶在夜襲魏縣之前對他說,以後再也不會送他兵器。因爲他已經長大,已經穿上了鐵甲,已經可以獨領一軍,以後再想要兵器,那就自己到戰場上去搶敵人的。
王咆聽說,燕王李閒有一柄天下無雙的黑刀。
連燕王手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的小人物他都對付不了,還有什麼臉面回去見他的義父?還有什麼臉面,去面對自己心中的志向?
“我說過,膽敢冒犯我的人,我都會殺之……用義父送我的這九柄橫刀。”
他擡起頭看向夜晚最深邃處,眼神陰寒如冰。
……
……
“敗了……”
面容有些憔悴的王伏寶看了看身邊的幾個將領,自嘲的搖了搖頭:“藉着一場大雪,咱們打下了魏縣,殺了四千燕雲軍士兵。也是藉着這一場大雪,薛萬徹帶着人馬又將魏縣搶了回去,殺了咱們至少兩萬五千士兵!”
從魏縣撤出來之後,因爲軍心不穩,王伏寶帶着人馬一口氣退到了漳河岸邊,只要渡過漳河,再走不遠就是夏軍如今的大營所在清漳。二十幾萬夏軍匯聚清漳,平恩,肥鄉三地,品字形佈防,互爲犄角,本來防守的如鐵桶一般穩固,以徐世績之能也沒有絲毫辦法。
但這次,確確實實是敗了。
他帶着清漳近十萬夏軍而來,試圖將在繁水的薛萬徹那五萬燕雲軍盡數剿滅。這樣,他的夏軍就如一柄狠狠落下來的橫刀,將徐世績和張亮兩軍徹底割開。燕雲軍收尾不能相顧,張亮在館陶那十萬江都兵就成了一支孤軍!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沒有崔潛,或許薛萬徹真的沒有看穿王伏寶的計策,他真的差一點就成功了。
計劃很好,開頭也很順利。
但這結局,令人心傷。
他麾下將領蘇志安慰道:“大將軍不必懊惱,雖然這一戰敗了。但畢竟打出了咱們大夏軍的士氣……”
王伏寶擺了擺手,苦笑一聲。?? 將明773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在魏縣城頭上,他的義子王咆說過的那番話。
若有一日,我真敗了……那麼屍體被敵人踐踏又如何?敗了就是敗了,哪裡還有什麼尊嚴?我最厭惡的一句話,便是雖敗猶榮……既然敗了,哪裡還有什麼榮?既然敗了,何必去在乎那具皮囊?被野狗吞噬,禿鷹叼啄,是敗者的下場,無需同情。尊嚴……從來都只屬於勝者。”
是啊
王伏寶在心中嘆道,敗了就是敗了,這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麼雖敗猶榮的事。戰爭中,從來只有勝利的一方纔有資格談論榮耀。
蘇志是蘇定方的同族,蘇定方戰死在東平郡之後,竇建德感念蘇定方之忠義厚加封賞,蘇志也得以被升爲郎將。不過此人用兵倒是頗有章法,王伏寶對其也極爲看重。
“大將軍,卑職已經派人過河探路。漳河凍的結實,要不要趁夜渡河過去?”
蘇志問道。
“再等等……”
王伏寶猶豫了一下說道:“咆兒還沒有回來。”
“少將軍帶着足足四萬精兵,應該不會遇到什麼危險。薛萬徹手下最多不超過五萬人馬,這次大部分燕雲軍都出現在魏縣,少將軍去追殺的那一支燕雲軍料來不過是誘敵之兵,人數不會多。”
“話雖如此說……”
王伏寶道:“但他那個『性』子,還是太驕傲了些。”
他頓了一下說道:“咆兒若是知道他圍殺的不過是一支誘敵之兵,若是不將那些燕雲軍殺盡他是不會回來的。他那個人殺戮之心太重,說起來……如果不是他下令將魏縣的燕雲軍屍體丟棄於荒野,薛萬徹也不會這樣瘋狂的報復。”
“少將軍年少氣盛,只是少些歷練。”
蘇志勸道。
“歷練?”
王伏寶搖頭道:“大夏危機之際,生死存亡之刻,哪裡還有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場戰爭讓他去歷練?他能不能成長起來,靠的還是自己。他那『性』子若是能沉穩一些,將來或可成爲大夏之柱石。”
說到這裡,王伏寶又改變了主意:“讓大軍渡河返回清漳吧,咆兒若是殺盡敵兵之後自然也會返回。他那四萬人……走別路回去也好。”
“喏!”
蘇志抱拳應了一聲,親自去指揮人馬連夜渡河。只有過了漳河纔算安全些,那些瘋了一樣的燕雲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追上來。
“敵襲!”
就在這個時候,後隊忽然一片大『亂』。
“薛萬徹那個瘋子!”
王伏寶站起來啐了一口,帶着親兵快步往後隊方向趕去。
“擊鼓!讓士兵們往中軍這邊靠,在河邊結陣,前隊繼續過河不要回頭。深夜敵襲看不清敵人自什麼地方出來,讓弓箭手只管往外『射』,不要吝惜羽箭!”
王伏寶一邊大聲下令,一邊快步往前走。
在夏軍後隊,連夜追上來的燕雲軍在薛萬徹的帶領下,如一頭咬住了獵物後腿的猛虎,血腥味衝進了鼻子裡,這猛虎變得更加瘋狂暴戾。魏縣城外那近四千具被凍僵了的屍體,讓燕雲軍每個人都紅了眼睛。
而薛萬徹也知道,這次損失的絕不僅僅是魏縣的人馬。崔潛帶着的隊伍誘敵而去,他們的命運令人擔憂。
“殺敵!”
薛萬徹催動戰馬,端平了長槊衝進敵陣:“爲同袍報仇!”
“報仇!”
殺出了真怒的燕雲軍士兵們,狠狠的咬住了夏軍的後隊。廝殺在寒夜中展開,當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一片雪原,會不會被染成徹底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