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東北二十里處。
一條並不寬闊的河流彎彎曲曲地順着一座小小的山樑高低不平地行走着,河的兩岸則是一片片雜亂的灌木叢。
夏季的林木都是深綠的顏色,灌木叢也在生機勃勃地生長着,足足有一人高。此刻,卻有一名身材瘦削、中等個子的中年文士神色緊張地趴在一片灌木叢之中,爲了更好地掩護自己,他脫去了淺色的長衫,只穿着淺綠色的短衣,隱在一片鬱鬱蔥蔥之中,確實很難發覺。
在那文士的身後,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裹躺於地面上,裡面顯然都是值錢的物事,自是那文士的最愛。不過,此刻他卻絲毫也未關注那包裹,而是頻頻向外探望,一雙小眼裡透露着驚惶和恐懼。遠處,一陣陣急驟的馬蹄聲越來越響……
片刻之後,在那文士的視野中,幾十名銅甲騎士沿着河岸兩旁的小道疾馳而至。鮮亮的盔甲、鋒利的長戟、狼虎一般凌厲的眼神,人未到,濃濃的殺氣便已在空氣中瀰漫了起來。
爲首的一名騎士突然舉起右臂,示意衆人放緩馬速,在銅盔之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飽經風霜的五官之中,一雙虎目左右逡巡,目光盡落在河道旁一叢叢的灌木林中。
一名侍衛模樣的銅甲軍士催馬幾步,大聲道:“高將軍,適才在不遠處發覺了那叛賊的坐騎,右後腿扭傷,伏倒於地,想來是那叛賊棄了馬,倉皇而逃,必定逃不遠,也許就隱在附近的林中。”
那侍衛聲若洪鐘,其話語就連躲在遠處灌木林裡的文士也聽得見,他的身體一個哆嗦,一雙三角眼隨即轉到高將軍身上。此人,他卻認得,正是袁紹帳下親衛隊隊長高覽,武力超人,與顏良、文丑、張郃並稱河間四將。
高覽口中“籲~~”的一聲,猛地一帶繮繩,胯下棗紅色的戰馬非常聽話的立刻停下了步伐,顯見其馬術之精。
“許攸家人犯法,主公本不追究於他,誰知他卻欲投敵,此舉實難饒恕!”高覽的聲音裡略有些低沉,平日裡他與許攸關係不錯,兩家還有些遠房親戚的關係,許攸家人被逢紀所抓,他本也憤憤不平,同情着許攸。此次袁紹令他領軍來追殺許攸,他雖不情願,也只得硬着頭皮率幾十名得力部下趕來。
“大傢伙下馬,四處散開,留兩人看守馬匹,其餘人等皆去周圍的灌木林中搜搜!記住~~我要活人!”高覽說罷,第一個下馬,拔出腰間的寶劍,直直地向着許攸藏身的方向走去!
“難道我被發現了?”頃刻之間,許攸身上的毛孔驟然收縮,一陣陣地冒出冷汗,溼透了他的脊背。此次出逃許攸也是出於無奈,家人被抓入獄的消息如轟雷一般,將他劈得外焦裡嫩,自此茶飯不思。自雖袁紹南下以來,他越來越不看好此戰的前景,河北軍慘敗而歸似乎便是不久以後的事情。而無論是勝是敗,他都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袁紹勝了,自己的家卻沒了,說不定還要牽連入獄,連做人的基本尊嚴都失去了。袁紹敗了,亂軍之中,自己又能逃到哪裡去?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只能任人踐踏了。
逃,只有逃出生天纔有希望。逃到一個偏僻無人的安定之處,結草爲廬,伴清風明月,了此殘生吧。儘管許攸愛慕錢財,貪慾極旺,但此刻對於生命的珍惜卻令他格外緊張,關鍵時刻,便是那裝滿了金銀財物的包裹也是可以丟棄的。
高覽穩步而行,不時撥開身前的灌木,他的目光清冷,一邊警惕地往四周張望,一邊始終將眼神盯在正前方處,在距他百步之外,隱隱約約可以望見一團模糊的身影,驟然間一般人是看不出來,以高覽的目力卻可以做到。
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許攸已經可以肯定高覽發現了他,他曾想立刻起身逃跑,但高壓之下,他的一雙腿卻抖抖索索,怎麼也站不起來,甚至連雙臂也都痠軟無力,此刻,他的眼神中,只有深深的恐懼!
高覽雖與自己關係較厚,卻也沒到親如兄弟的地步,即便如此,在袁紹的暴怒之下,誰又敢不顧自家性命,私下放自己逃走?
幾十名河北軍健卒分在四處搜索,漸行漸散,距離許攸百步之內,也只有高覽一人,這使得許攸尚心存一份僥倖,他鼓足了勇氣,自腳後拖出那個堪稱自己心頭肉的包裹,抱在胸前,只待高覽發覺自己,便以此財物賄賂於他,放自己逃生。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是許攸篤信的理念,想來高覽也不會不愛財吧?
終於,高覽以劍挑開遮擋在兩人之間最後的一片枝葉,他那凌厲的目光與許攸惶恐的目光隨即碰撞在一起,許攸只覺得心跳如鼓,口乾舌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勉強將手中的包裹往高覽所站立的方位遞了出去。
高覽鼻中發出輕輕的一聲冷哼,眼神中殺伐的成分少了些,多了幾絲輕蔑,還夾雜着一些些同情。慌亂之中,許攸卻沒有發覺,他努力地想要對高覽笑笑,在高覽看來,那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
時間就在這一刻,凝結了起來。
就在許攸感覺自己再也支撐不下去時,高覽的身形突然動了。他沒有去接許攸遞過來的財物包裹,而是挺劍上前!
當鋒利的劍鋒觸及許攸的臉頰,許攸的心理防線頃刻崩落,雙眼緊閉,身體顫抖。別了吧,這美好的世間,即便是亂世,咱也錦衣玉食,享受了這麼些年,已經夠了!
高覽的劍鋒卻自許攸的臉旁劃過,直往後而去,徑自挑起了許攸脫於地上的長袍。在其身體掠過許攸之際,高覽在許攸耳旁沉聲說了幾個字:“望君珍重!”
許攸猛地睜開雙眼,身體卻更加顫抖起來,此時他的腦中一片混沌,高覽就這麼放自己歸去?狂喜之下,許攸竟忘了需要道一聲感謝,他眼睜睜地看着高覽大步往回走,一路高挑着自己的長袍,高聲道:“逆賊長袍在此,必定逃往前處,大家上馬追!”
高覽這句話中氣十足,話語聲在空氣中迴盪,數十名精銳士卒毫不懷疑,聞言便紛紛回到小道之上。高覽行到,翻身上馬,狠狠地往馬屁股上抽了一鞭,胯下戰馬“希律律”一聲長嘶,邁開四蹄,疾馳而出。
許攸望着數十騎伴着轟隆隆的馬蹄聲遠去,身體一軟,癱倒在地,這次可謂是死裡逃生,令他對高覽充滿了感激之情。半個時辰之後,許攸揹着包裹匆匆離去。
當晚,許攸夜宿於二十里之外的一處樹林中,一陣冰涼的寒意將他自夢中激醒,耳旁傳來低沉的聲音:“長沙趙子龍在此,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