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定山的步伐輕而緩,與蕭璟之間的談話也戛然而止。
就在蕭定山往內室走去的時候,他不經意間覺察到,身後的父親已然悄然的抽出了長刀,換做以往,蕭定山是定然不在乎的,但是這一次……蕭定山的手心中居然微微冒出了細汗來。
如果,抓到是她的話,如何處置?
在今天之前,哪怕是殺了蕭定山也毫不心疼,但是……此時他的心中卻猶豫了起來。
蕭定山步至內室門口的時候,一隻手伸出觸在門上,一隻手卻不着痕跡的放在了自己心上的傷口處。
“怎麼說你這傷都是因我而起,這雨也逐漸厚了,公子還是莫要淋溼了,以免感染傷口。”
那溫溫的話語,掌心觸碰在自己傷口時候的感覺依然讓人流連不已,蕭定山看了一眼身後的父親,而後順手將房門一推……
黑暗之中,蘇青鸞靠着那冰冷的牆面,緊閉着眼睛,就是身上也是微微冒着冷汗,如果這次被蕭定山逮到的話,必定完蛋。
閉着眼在這一片黑暗中藏身,她聽到了蕭定山推門而進的聲音。
門被推開!
內室中的情景一覽無餘,蕭定山再往裡走,這裡邊的一切絲毫不動。不知爲何,看到這裡面無一人的場景,蕭定山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回過頭看了眼蕭璟,對着他搖了搖頭。
“許是進來替父親醫治,見父親緩解了之後便離開了。”蕭定山道。
蕭璟目光依舊鎖在裡邊,確定房中事物的確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跡,這纔打消了疑慮, 他坐回椅子上,回想起自己的夢。
思忖着蘇青鸞這個人,蕭璟道:“這個女子,好生的邪乎啊,單隻見過她兩次,每次都能勾起我十年來都不曾想起過的事。”
蕭定山忖了忖,倒是想起另一事,“君無雙不是說過嗎, 她修的非杏林醫家正統之術, 乃是十三科之外的祝由科,此刻我倒是略有過耳聞,擅長驅死而行,治病以畫符唸咒爲主,不崇望聞問切,故而被視爲邪門歪道。”
如此說來,倒也可以讓蕭璟釋疑。
蕭定山退了出來,內室中又恢復一片寧靜,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漆黑之中,蘇青鸞只能順着這條密道一路往前走,無法後退。路的前方到底是通向哪方的她也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在情急之下躲進了蕭璟的房中去,可是那房中無處可躲,正當她四下無門的時候,往着牀榻底下鑽去的時候,卻無意中觸碰到其中一塊磚,這一碰她就掉進了這地道中去。
也幸而是這條密道,蕭定山進來搜查的時候纔沒有發現她。
而現在,往回走是不可能的,那父子一個比一個兇,蘇青鸞沒法冒這個險,只能悶着頭一路往前走,走到哪是哪了!
……
而另一邊,凌雲閣。
隨着這時間的流逝,蕭肅容已經被困在這裡面幾個時辰,隨着夜色降臨,外頭的雨聲也逐漸的清晰入耳了起來。
夜雨打着這凌雲閣的屋頂,陣陣喧囂的聲音撞擊着廊外的銅鈴兒,這聲音彷彿像是一種召喚,使得蕭肅容在這黑暗中反反覆覆,無處安身。
從他無意中被蘇青鸞推進這裡來之後,站在那看到供桌上供奉着的靈位時,蕭肅容便無法自持了。
但只見偌大的凌雲閣中沒有他物,只有高臺上供奉着的一方靈位,令牌上纂刻着:吾妻 蕭門李氏之靈位!
那是!
“我的母親……”
蕭肅容在看到這靈位的那一刻,忽然淚流滿面。
卻不知爲何,腦海中的記憶倏忽間斷斷續續的強行涌了上來,那年……他還是年幼,只聽說那夜滿天的紅,就連月亮都被沾染成紅色的。
當時有敵入侵,破雲莊一夜之間徹底被攻陷了,父親率兵在城中抵擋。
而他則是被母親死死的抱在了懷裡。
他嚇壞了呀,當時只記得母親抱着自己在凌雲閣中躲避,他嚇得渾身瑟瑟發抖,母親則一直咬着牙在哭泣,那無助面容,這十年來蕭肅容幾乎都要忘卻了。
可是,現在卻在見到靈位的那一刻,這面容又無比的清晰了起來。
蕭肅容身處在凌雲閣之中,又回到了這裡來,彷彿又是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晚上,天上掛着猙獰的紅月。
只記得那晚上死了好多人,他在母親的懷中幾乎忘記了所有的事情,只聽得外面火燒的聲音,刀劍的聲音,戰馬的聲音……亂哄哄的充斥滿了整座城主府。
母親一直安慰自己說:“阿九不怕,阿九不怕,父親一定能得勝的!”
阿九!
蕭肅容也記得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名!
只是,當時的他在親眼見到了滿府的死屍時,整個人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記得隱約慌亂中,有亂兵衝入凌雲閣,母親尖叫的聲音充斥着整個耳膜。
蕭肅容不敢怯懦,即便再害怕,小小的身子也要站起來,不知道從哪裡奪過來的刀,大喊着:“母親不要怕,阿九保護你,阿九保護你……”
在這一片亂砍亂殺之中,他只記得滿眼的紅,全世界都像是浸透在血裡的紅。
直到……有一個聲音傳入耳中,那是父親的聲音,大喊着:“阿九,你瘋了,你殺了……你母親!”
這一刻,蕭肅容才豁然清醒了過來。
蕭肅容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那把刀,刀上沾滿了血。一滴、一滴、一滴的往下滴淌着,而在自己刀下躺着的、渾身是血的母親,已然死透了。
在那一刻,蕭肅容雙目圓瞠,擡起頭來看着門口站着的,身形高大的城主父親,蕭肅容記得那時候,父親的身影從門外的夜色拖曳進來,高大得幾乎將他壓垮。
蕭肅容難以置信的看着自己和母親的渾身是血,他瘋了嗎?
蕭肅容搖着頭,豁然鬆開了手上的刀,連連後退,死命的呼喊着,“不,不是我,不是我殺了母親的,我怎麼會……我怎麼會殺了母親?明明不是的啊,爲什麼……”
他在這一刻混沌了,壓根分不清楚這倒是是現實還是夢境,只有父親那如山一樣的身影籠罩在自己身上。
“阿九,那是你母親啊,你怎麼能……殺了她?”
“殺了她?”
“我殺了她!”
蕭肅容的看着眼前這一切,腦海中一直緊繃着的一根線不斷的跳動着,每跳動一下,他就像是腦袋被人劈開一樣的痛楚,他無法承受這樣的痛。
也不敢睜開眼睛。
每睜開眼睛,便是看到自己拿刀殺死自己母親的場景,那滿手的鮮血,是他這輩子大逆不道,洗都洗不去的罪孽!
在那一刻,他寧可把自己給撕裂開來。
他無法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仰起頭“啊”的一聲撕裂聲吶喊而出,驟然只有一口鮮血從口中噴薄了出來,緊緊餓着眼一翻,整個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那一夜,歷經了十年。
這十年來,蕭肅容只覺得自己像是活在夢裡一樣,他開始發瘋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怎麼了,我是蕭肅容……我是蕭肅容,你們爲什麼都叫我阿九?”
“阿九是誰,阿九做了什麼?”
“母親呢,母親在哪裡?”
蕭肅容發了瘋的找母親,對那一夜的事情忘光了,父親從那過後也與自己疏離了。
每一次蕭肅容暈倒,又醒來過後,記憶便少了許多,逐漸的、直到他徹底忘記了那晚上的事情,整個人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面對誰都忘記了,大夫說,這是得了失心瘋。
父親才肯出來見自己,但……也僅僅只是告訴他,你母親走了,你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病了許久!
父親口中的母親,蕭肅容的心中平平淡淡的,絲毫想不起母親究竟是長的什麼樣,彷彿那是離自己很遠很遠的事情了,腦海中一片的空白。
只是,偶爾還會從心尖處流淌過一絲莫名的悲哀。
而從那過後,每當月圓之夜,蕭肅容便要哀嚎發瘋許久,每次一瘋起來都像是大變樣,直言要爲母親報仇,久而久之,城主聽從大夫的建議,給少城主換一個地方居住。
於是,蔓蔓青草接雲城,遠芳古道上,一輛孤孤零零的馬車緩緩的駛出城門口,朝着那遙遠偏僻的錦城而去。
這裡的一切,活像一場夢。
沉寂了多年的夢,蕭肅容都不曾記起,他在錦城那個地方呀,逍遙快活,整天醉生夢死,哪裡記得起曾經那場肅殺的夜下,自己如同死過一般的痛楚。
直到這一刻,在母親的靈前,他會然整個人跪倒在了地上,趴在那地面上死死的咬着自己的下脣,幾將脣邊咬出血來,鮮紅從嘴角處滴淌而下。
這一刻的頭痛欲裂,肝膽欲催,幾乎又要再次將自己給撕裂開來。
他將頭重重的磕在地面上,一下,一下……直將地面磕裂,嘴角的鮮血不斷的滴淌下來,雙手緊握得青筋暴突,卻難以解開心中那股呼之欲出的痛楚。
內心裡住着另外一個自己。
那個……曾經忘卻了的自己,此刻連他自己都渾然不清,究竟是阿九,還是肅容,只有那冰刀一樣凜冽的記憶,像是刻在靈魂裡的刻痕一樣,這些年不曾直面。
直到這一刻,才豁然發現,自己血淋淋的一片,直到這一刻……他才豁然想起,自己曾在母親的懷裡瑟瑟發抖,自己曾舉起那重重的罡刀,那一刀下去……
他成了逆子。
父親的指責和漫罵聲。
“你殺了你母親!”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他無法面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連他都遺棄了自己。
而這一刻,直面母親靈位的時候,母親的音容再難以忽視,他咬碎了牙,和着血一道吞併而下,只從胸腔裡迸出一句沙啞的哭喊:
“母親,我錯了!”
阿九……回來了,只是回來得這般狼狽,這般肝膽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