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色剛明,夜色月色皆被清晨的亮色所遮掩,只餘下西邊一抹淡淡的月牙白還戀戀不捨掛在空中。此時,街上販賣吃食的小販都趕早起來開張了。
蘇青鸞則是將那沓藥方也一併拿上,此時與蕭肅容同坐在街邊一家小店外,市井街坊,散不盡人間煙火氣。
城中豆腐湯花賣得最好的是一家支着竹篷的小店,據說三代都在這裡,手藝獨絕。
蘇青鸞倒十分舒適這等街邊市井的嘈雜,即便此時坐着矮凳在小桌邊邊上等着,依舊悠然自得。可蕭肅容卻顯得有些拘束了。
他一身錦衣華服,結交的都是城中權貴紈絝,出入皆富貴場所,幾曾這般姿態坐在街邊小販的矮凳上等一碗湯花?
這要叫人看去,非得取笑他不可。
於是,蕭肅容看了下此時正認真翻看着藥方的蘇青鸞,想了想還是湊近了她跟前,低聲道:“你若是想吃豆腐湯花,我知道城中鼎香閣有個廚子,做的湯花亦是不錯,要不我們去那嚐嚐?”
蘇青鸞停下了翻方子的手,一雙眉目輕凝着蕭肅容,秋波未漾,卻更似被風拂過的一般,她這眼神像是有個勾兒似的,直盪漾得蕭肅容的心有些虛得慌。
“你不要這麼看着我呀!”
蘇青鸞冷笑了一聲,“豪奢不知節制,金丸輕易賤民。你若是嫌此地配不上你雲城少城主的身份大可離開,我自掏腰包便是,莫要影響我看方子。”
蕭肅容被如此一說,忽然臉上有種掛不住的感覺,“你這麼說,好像我與璽揚陽是一樣的人似的。”
蘇青鸞擡眸正視他,“難道不是?”
“怎會一樣?”被蘇青鸞這麼一應,蕭肅容頓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不過是閒暇無聊與城中各家公子都有交情,正好那璽揚陽比較會玩了一些……”
蘇青鸞正視着蕭肅容,看着他此時模樣,她一本正經的道:“你說話的時候目光閃爍不定,神態焦慮且顧左右而言他,這是心虛的表現。”
說着,蕭肅容一怔,忽然有種被人看穿的錯覺。
蘇青鸞抿脣一笑,頗爲自信,“我說了,我是個醫心病的大夫,任何人心中所想都會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來,人之心理,浮於表現,細微表情都瞞不了我。”
心……心理大夫?
在蕭肅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店家將兩晚豆腐湯花給端了上來,便是加以乳香細熬,輕滑細嫩,浮上的湯花翻滾得陣陣豆乳香氣迎面撲來,末了還在上面撒上細微的花生碎末,香得蕭肅容都無心去那鼎香閣了。
他有些拉不下面子,輕蔑的哼了一聲,“你這些把戲,不過是裝神弄鬼,賣弄罷了,哪裡有什麼醫治心理的大夫,信口胡謅。”
忍不住那豆乳香氣,蕭肅容倒是坐了回去,嘗上一口,頓時咋舌,“倒是不遜那鼎香閣大廚。”可吃着吃着,蕭肅容還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我便是與那璽揚陽不同,你不要將我與他……”
“找到了。”蘇青鸞壓根沒有心思去聽他的話,而是在翻到藥方上患者名爲“金錠”時,叫喚出聲。
蕭肅容亦住了嘴,細聽蘇青鸞念着藥方:“香油,當歸。取香油加熱,當歸炸至焦枯研成吸粉,塗於傷口。”
“馬齒筧燒炭成性,抹於患處。”
“取紫草,珍珠粉塗抹。”
蘇青鸞念着念着,卻停了下來,說:“用這種方子的人,不是麻風病就是渾身潰爛,疼癢難止,流膿發白,且病情深重的話,潰爛發膿之餘,夏天還會於潰爛處生蟲長蛆,膿蛆跗骨食髓,鑽心難耐,痕癢難當。”
聽着蘇青鸞這描述,蕭肅容原本吃着還帶着小驚喜的豆腐湯花頓時就不香了,他看着這碗中豆腐,煮得發白潰爛中泛着滾滾湯花,頓時,他便覺得再香亦有些吞嚥不下。
他甚至懷疑,蘇青鸞是故意的。
蘇青鸞最後停留在先前拿到的那張寫了一半的方子,只見那張方子上面也是寫着問診人“金錠”。
“齒筧、丹蔘,鼠骨燒灰,研成……”
蘇青鸞念着這方子上的字跡,和元寶……蘇青鸞心中猜測她是文嬛兒,可沒有證據,此刻姑且暫稱之爲元寶,和元寶之前背的那張方子一致,且元寶還一直嚷嚷着“珍珠。”
蘇青鸞說:“照這些方子看,是爲潰膿患者所開的方,且這個患者所患乃是頑疾,從文大夫不停的換藥方嘗試可以看出來一直在嘗試。”
說着,蘇青鸞又擰下了眉心。
蕭肅容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他拿過那些方子看了一下,說:“看樣子這文大夫的確是個善人,其餘方子都有記藥錢,唯獨這人的方子沒記。”
蘇青鸞倒是有些驚訝的看了蕭肅容一眼,卻沒想到他不笨,竟能察覺到這一點,蘇青鸞又補了一句,“由此看來,這個金錠應該是個窮苦至極之人,如此想來,去南安街應該能找到此人。”
蘇青鸞也不吃了,逕自起身朝城南的方向而去。
蕭肅容更是吃不下了,忍着內心的翻滾去結了賬,他發誓再也不吃這道豆腐湯花了,亦轉身一道前往城南。
南安街安身立命的都是貧苦百姓。
城南分兩頭,南寧街一擲千金、紙醉金迷,南安街日趨蕭條、貧困潦倒,僅僅一街之隔,便猶如天堂地獄,看盡人世繁華與淒涼。
走在南安街上,兩旁房屋破落,許是這周邊的人戒備深重,居然大多人家豢犬。在蘇青鸞和蕭肅容臨街而走時,因爲是生面孔的緣故,竟驚得周邊大大小小犬隻驚吠,一聲連着一聲。
蘇青鸞帶着蕭肅容在這南安街上轉了一整天了,四下打聽,都沒有打聽到金錠在哪裡,甚至都衆口一詞,南安街上沒有這個人。
眼見着天黑了下去,周圍一片漆黑,又加上週圍豢犬的人家多,他們一走動便一陣吠叫,讓人心中惶惶的。
來到一處籬笆隔着的人家前,這戶人家養的是條幼犬,見有生人靠近,亦是狂叫不已。
蕭肅容開口了,“你何苦來這種地方,要是不幸瘋犬發狂,被咬傷的話可得不償失。”蕭肅容如此說着,彎下身順手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朝那籬笆林另一邊扔去,幼犬以爲有人投食,頓時搖着尾巴奔跑過去,暫停了吠聲。
蘇青鸞看着縣衙裡給的檔案,喃喃道:“金錠應該就是住在這附近的了,怎麼就打聽不到了,我再尋個人打聽一下。”
蘇青鸞的心裡惴惴的,找了一天都找不到金錠這個人,不免心頭有許多的失落,這一遭要是能夠找到金錠,那麼很多疑團都能解決。
文大夫的藥方爲何只開到一半?
到底藥櫃上的血是從何而來的?
元寶,是不是文嬛兒?
以及……金錠牽連醫館一案,又和趙、張二人失蹤一案有關,這兩樁案子是否相聯?
現在,只要找到金錠,很多疑點總能解決,可偏偏就是找不着。
正好此時,一個頭圍藏色巾的大娘端着水盆走出來,看到籬笆前站着兩個陌生人,頓時疑惑的問:“二位客官,來這裡做什麼?”
看他們二人衣裳穿戴,根本就不似南安街的人,自然婦人問話時候的眼神亦多了些許戒備。
蘇青鸞上前問:“大娘,我乃公家的人,因着半月前牡丹樓後面一樁毆打的案子,大人派我二人前來找金錠問話。”
聞言,那大娘一臉疑惑,“金錠,什麼金錠?”
金錠於他們而言,只聽過,沒見過,頂多有人追着國公府的璽爵爺,偶爾能搶到金珠。
蘇青鸞和蕭肅容對視了一眼,眼裡的疑惑更深了。
按說在醫館連醫藥錢都出不起的人,只有南安街一處可找了。
蕭肅容比較轉得開,又有油嘴滑舌的,於是上前去給大娘塞了一錠銀子,“大娘,我等確有要事找金錠,他就住在南安街,半月前還被趙嶺張曉武打過一次呢!”
得了銀子,大娘的戒備鬆了,臉上亦喜了起來,她收起銀子臉上亦是一副無奈的模樣,“這位公子,不是我欺瞞,我住在這裡大半輩子了,整條南安街有哪戶人家我再清楚不過了,沒有叫金錠的。”
沒有金錠這個人?
這下,連蕭肅容都沒轍了。
蘇青鸞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臉色凝重得十分難看,蕭肅容此時也一團亂麻,也不知大娘寒暄了幾句什麼,隨便應答了幾句,就見大娘轉身去拴自家的犬。
“不應該呀!”蘇青鸞手裡捏着那沓藥方,愁腸百轉依舊繞不出個頭。
她低頭不斷的翻看着那幾張藥方,“鼠骨成灰,馬齒筧,紫草,這些都是治……”蘇青鸞說到一半的話戛然而止,從腦海中似有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前路一片漆黑。
有個從一開始就在眼前,卻一直被忽略的人,蘇青鸞到了此時纔想起,她頓時叫住了栓犬的大娘。
“大娘,我再打聽一個人,南安街裡可有一個喚作‘麻子’的人?”
……
夜外風高,冷月稀清,亂葬崗的風尤爲清寒。
一座座凸起的小土丘下面便是一副寒骨,埋於此處的都是可憐人,要麼是客死他鄉無人認領的孤魂,便是家境貧寒連一口薄棺都出不起草草葬了的野鬼。
夜行其間,穿過這一座座墳丘處,總有陰風從身後吹,伴隨着風捲過的嗚咽聲,如同夜鬼慟哭,好不淒涼。
在破舊的招魂幡下,藥童小小的身影穿梭其間,拉慫着雙肩低垂着頭,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他離家出走已有一天了,餓着肚子,也睡不好,兩個眼袋烏黑髮紫,乍一看還跟個鬼嬰似的。
又疲又餓,卻又不甘心,小藥一不甘心就替一塊石子,“啪嗒”一聲,石子在前方漆黑引路,“哼,小蘇不愛我了,我都離家出走這麼久了,她都不來找我,她就不怕我在外面餓死了?”
又一個不甘心,石子滾到前前方去,“啪嗒”一聲,打在某一處墳頭上,“呵,女人,就是沒良心。”
可緊隨着小藥的這句話說出,從夜色之中隱約傳來“咔,咔,咔”的聲音,此時情緒此時天,亂葬崗前傳來這樣的聲音,簡直就是棺中的死屍在用頭頂棺材板,想破棺而出似的。
小藥停下了腳步,頓時戒備了起來,“哪裡來的孤魂野鬼,我……我可是小蘇的人,你們敢嚇我,我回頭叫她來挖哦!”
藥童的“哦”還在這周圍迴盪,可那一聲聲“咔咔咔”的聲音還在繼續。
藥童心下好奇,貓着身子一步步的朝着聲音的來源處尋去。
但只見前方,那座曾兩度被蘇青鸞挖了又填上的孤墳處,一個瘦弱的身影坐在墳丘旁,那清麗的面容以及那略帶癡傻的神情,藥童自是認得的。
“是元寶?”
她深夜來此作甚?
藥童才忽然想起,之前也是在這裡撞到元寶的。
而此時,元寶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匕首,就這麼蹲在麻子的墳丘邊上,一下一下的將匕首插入土中。
這裡的土填得不厚,匕首一插進去便正好刺在棺材蓋上,“難怪小蘇先前開棺時,那棺材蓋上有斑駁的刺痕,原來是元寶弄的!”
什麼仇,什麼怨嘛?
非要在人家死後,還夜夜拿着匕首去搗人家的棺。
風甫一而過,帶起這周邊的塵土,打着卷呼嘯着吹過,元寶似乎發現了身後有人在注視着她,她亦微微側首,目光朝着藥童這邊看來,勾脣一笑。
還別說,元寶本來長得就好看,如果不是她此時癡傻、如果不是此時亂葬崗的氛圍太過驚悚、如果不是她此時的目光太過滲人……
她這一笑,也還怪好看的。
而在一旁,寒風冷月映墳碑,依稀能看得到麻子那塊薄得風一吹就能倒的墳碑上寫着:
金錠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