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
比朔風冰雪更早到來的是滿城白幡。
整個樂城,家家掛白,戶戶穿麻。商人都走了,南北兩市現在只有北市還有一些商人不捨得離去,樂城人想買米麪柴油,只能到北市去,結果發現那裡因爲摘星宮的緣故,這些東西不便比南市更好,還更便宜。只是那裡的商人不肯零售,只接大宗生意。不過這也難不住樂城人,他們一條街上的人一起買不就行了?
養了雞鴨等禽畜的商人開始叫苦了。魯人大多愛吃雞鴨鵝等禽肉,只有在過年時纔會吃些羊肉、狗肉。現在馬上就要過年,雞商、鴨商都早早的準備好了,結果王后一去,這些雞鴨怎麼辦?
一個侍童跑向姜義,“哥哥,哥哥,又來了一個商人!”
姜義越大,長得越不像魯人,他在宮中難免遭人側目,反倒是摘星宮靠近北市,各國商人都有,他在這裡反倒不怎麼起眼了。
他就常駐在摘星宮等將軍的消息,如果將軍派人回來,他好立刻進宮告訴公主。
現在住在摘星宮的只有姜義、白奴和當年那些侍童和一些女奴,以及將軍留下的一百多個人。不過這一百人也不是一直留在這裡,爲免他們在城中住慣了,好逸惡勞,養出壞習慣,公主讓將軍每次回來都要把這一百人給輪換一下。
現在這一百多就是將軍這次回來時帶回來的,他們大多身上帶傷,不是傷了胳膊就是傷了腿,養了十幾天後都能站起來了,就一瘸一拐的四處跑,在街上流連。
姜義不管他們,他們對姜義倒是很客氣。
此時就有幾個軍奴跟着侍童過來,腆着臉蹲在那裡,聽姜義說話。
“又是賣雞鴨的?這回是多少隻?”姜義說。
“他說他有五萬只雞,七萬只鴨,還有十三萬只的鵝……”侍童不知道這是多少,只知道這是很多很多。
“買下來吧。不過你告訴他,我們不要活的,只要炮製過的。不管是薰、臘、風乾,怎麼都行,活的就算了。”姜義說。
侍童目瞪口呆,還真要啊……這幾天,只要商人來賣雞鴨,哥哥全都要了。這麼多,要吃到什麼時候啊?
他躊躇半天才走,邊走還邊回頭看姜義,總覺得他說不定會改主意?
軍奴在旁邊聽着早就流下口水了。他們知道這買下來都是給他們的,他們嘿嘿笑着看姜義,現在要是姜義說想讓他們去搶劫去殺人,他們都沒有二話!
姜義笑着說:“還請幾位哥哥悄悄跟着那個商人回去,看他有沒有說謊。如果他拿瘟死的雞鴨賣給我們,那就不行!”
幾個軍奴立刻站起來說,“阿義你放心!”
“他敢!我活剝了他的皮!”
這幾人又叫了七-八個,悄悄綴在那商人身後跟着去了。
這些商人中大多都跟公主打過交道,不是沒人想在交易中做手腳,但一些被發現後就被那些軍奴給暗中解決了,另外的被其他商人發現,悄悄給幹掉了。
“死了?”姜義驚訝道,“怎麼死的?”
昨天軍奴回來說有個商人把一隻鵝切成四塊再綁起來,假裝是兩隻鴨來騙錢,他們帶的人太少,怕打不過,打算再叫些人回去。結果今天就聽說昨晚上那個商人回家途中被人給捅了一刀,回去就斷氣了。他剛死,就有其他商人登門說他借了錢,人死賬不能消,要拿他的家產抵賬,不但將那商人的家產全都奪走了,連那準備賣給摘星宮的雞“鴨”都沒放過。
姜義等了半天,果然有別的商人拿着那些雞“鴨”來交賬,不過他們倒是沒騙他,說這就是新制的鵝肉,兩個算一個的錢。
姜義一句都沒多問,收下了雞鵝,送走了商人。
白奴笑着說:“這些人一定是怕摘星宮再也不買他們的東西,才這麼急的把那個人除掉。”一鍋老鼠屎壞一鍋粥,如果摘星宮上當受騙幾回後再也不找他們買東西,那些商人就該氣死了。爲了防着出現這種事,他們索性自己先動手。
白奴長出了滿腮的鬍子,蓋住了半張臉,又因爲他太能吃,公主又從來都是任他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進了摘星樓短短一年,他就胖的足有兩個人那麼寬了。
他現在看起來年紀足以做姜義的爹了,還有不少人就以爲他就是姜義的爹。姜義問過白奴後,兩人就悄悄認了父子。
“爹,我回去見公主,你在這裡看着。”姜義說。
白奴擺擺手:“去吧去吧!”等姜義走後,他就跑去廚房從樑上夠下來一隻臘鴨,放在火上微微烤軟了,揣在懷裡躲在房間捧着啃得滿嘴流油。
一個侍童突然喊着哥哥跑進來,一進來就聞到了滿屋的肉香。
白奴把手背在後面,“你哥哥不在,如果有商人來賣雞鴨,就先答應下來。”
侍童找不到姜義,只好去扯白奴,“白叔快來!出事了!”
“這是怎麼了?”
“孝子賢孫?”
“讓讓,讓讓,讓我也看看!”
摘星路上的一處宅院門前圍着不少人,雖然大家都不敢靠近。現在這裡大門緊閉,一些來晚的人就紛紛找別人打聽剛纔發生了什麼。
白奴站在後面,他身材高大,又吃出了一副壯漢的體型,遠遠看去就沒什麼人敢惹。侍童躲在他身後小聲說:“就剛纔,有個人來敲這家的門,敲了半天才敲開,出來的人看到那人就想把他趕走。”
“爲什麼?”白奴問。
“那是個乞丐啊。”侍童說,“後來那人就喊了幾句,嗓子啞了吧,喊不出來,只是他被趕也不走,抱住那人的腿不放,最後才喊了聲爹。”
“喊爹?”
“對啊,喊爹死了。”
一開始糾纏時就有人圍觀了,這一家人是新搬來的,家裡主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也沒人打聽出來。他們自己帶着侍候的人,牛、馬、車都不用借別人的,看着是有些來歷的,家裡大門卻又一直關着。不管是商人還是鄰居,上門拜見家主人也都推辭了,這也太奇怪了!
結果今天就有個乞丐來敲門,這家連個客人都沒有,突然有個人敲門,好奇的人就多了,還有好心的給乞丐拿來幹餅,勸他不要在這裡敲門了,這家人不會施捨他的。可乞丐對那餅看也不看,非要敲那門,好奇的人便越站越多。
終於有人出來了,乞丐就要往裡闖,被兩個下人攔住,三人撕扯起來,那個乞丐被打倒拖走時喊了好幾聲,不知是餓的還是渴的,一開始聲音出不來,後來突然就扯着嗓子喊出來了,大家才知道他是來報喪的,這兩個下人一聽之下就怔了,連忙把這人給拖進去了。
可是外面的人還是沒有散啊。不知道這一家是怎麼回事,這個孝子賢孫一看就受了很多苦,是不是兄弟爭風?把老父扔在外面了?萬一這個乞丐被人殺了呢?
一羣義士不但守在這家門前不走,還去摘星宮喊人了,大家都默認在這條路上,在這整個北市,摘星宮就是權威。
白奴站着看了一會兒,見天色漸暗,拖着侍童回去了。
侍童焦急道:“白叔,你不管嗎?你不管嗎?”
白奴摸了下他的腦袋,“現在去敲門哪裡有用?”
“哪什麼時候有用?”侍童忙問。
“等他們殺了人,準備把屍首藏在車上往外扔的時候就有用了。”抓賊拿髒嘛。白奴叫來幾個軍奴,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講了一下,“辛苦幾位這幾天夜裡看着點,防着他們悄悄把人裝了揹出去扔。”
軍奴嘻笑道,“這簡單!我們這就去那家門牆角蹲着。”
“還是遠一點。”白奴比這些軍奴見識還是多些的,跟過的兩個主人都不簡單,就是那個人販子,往來魯燕兩地時也沒少花心眼,“這家人不知是哪來的,家裡又有什麼人。如果他們有弓箭,你們離得近了,萬一送了命就不好了。只要守在路口就行,人過來不必管,車過的時候再說。”車比人更好攔。
軍奴道:“那我們夜了就去挖幾個坑吧。”只要在路口挖幾個深坑,來一輛陷一輛。
馮賓看着馮路兩隻手都在顫,“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怎麼可能?怎麼會?
馮路瘦成了鬼一樣,雙目紅腫,臉頰臘黃削瘦,嘴脣乾裂,稀疏的鬍子掛在臉上,粘着不知是什麼東西,頭髮也是亂篷篷的在頭頂歪紮了一個髻。
他艱難、乾澀、木然的說:“我們下了漣水河,爹爹就說讓大家想去哪裡去哪裡。他把帶去的東西都分了,我們一直走到了通州,人都走了。我想勸爹爹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爹爹卻說他這輩子都想走出樂城去看看天下,他說他不知還能活多久,他說現在他不是馮家人了,可以爲自己活了。我們就想從江洲到趙國去,就一直沒停下。”
“爹爹一直沒說他還生着病。”馮路說到這裡,眼淚又涌了出來,他響亮的抽了下鼻子:“我也不知道!我天天跟爹爹睡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他說着,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後來,爹爹就吃不下飯了,他想喝酒,我就去換酒給他喝。好酒不容易找,我們就在那些小城鎮上轉啊繞啊。爹爹喝了酒就會很有精神,會很高興。”馮路露出一個更像哭的笑,他硬把嘴角往兩邊扯,“後來、後來那天,爹爹沒起來。他沒起來……”
他看向馮賓,兩人對視着,都是一模一樣不相信的眼睛。
馮路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早該發現的……我怎麼沒早發現?”
馮瑄從外面疾步進來,一把抱住他:“別打了!我該打!我才該打!”
馮路看到他,嘴一扁,哇的大哭起來,衝到他懷裡,把他撲得摔倒,“哥!哥!爹走了!爹他走了!他不要我們了!!”
馮瑄像踩在雲霧中,張着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抱住馮路,還不敢相信。
在宮門前等着他的從人躲在門邊,捂住嘴不敢哭。
馮丙從他身後大步進來,平靜道:“阿路,先不要哭。你把你爹放在哪裡了?”
馮路擡起頭,馮丙又問了一遍:“阿背在哪兒?不能讓他躺在外面。”
馮路當然不會把馮營隨便葬了。他把剩下的錢全都用來買了一副棺材,把馮營睡在裡面,然後讓其他下人在那裡守着,他獨自回來找馮瑄報信。
但馮瑄從回來後就沒住在馮家,他找不到馮瑄。最後,他還是在宮門口蹲馮瑄,蹲了兩天,跟着馮瑄回到這裡,今天才鼓起勇氣來敲門。
他怕馮家人真的不認馮營了。
馮丙一說,馮路就連忙說:“我帶你們去!”
馮丙點頭,說,“那就……”
“我去。”馮瑄說。
“你不能去。”馮丙說,“誰都能去,你不能去。王后逝世,大王哀痛,你要長伴大王身側。我也不能去。”他轉頭看向馮賓。
馮賓嘆氣,“我去接阿背。”
他不等馮瑄再說什麼,就叫上馮路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了馮瑄和馮丙。
馮瑄現在才發現馮丙從聽到馮營的死訊後眉目間仍然沒有一絲的哀傷,“……四叔,你不爲叔叔難過嗎?”
馮丙還是那麼平靜,平靜的就像聽到馮營的死訊一點也不能觸動他一樣,他看向馮瑄:“你是在問我爲什麼不傷心嗎?”
馮瑄低下頭,這聽起來像他在指責馮丙。
“我確實不傷心。只有一點點遺憾,我想阿背也一樣。如果他也在,他也只會遺憾自己死得太早,還沒有看到你帶着馮家再站起來。”馮丙說,“你也不用太傷心了。”
馮丙回到自己的院子,阿乳端來晚飯,全是冷的,現在是國喪。
“我聽說馮路回來了,他說阿背死了?”阿乳說。
馮丙坐下來,嗯了一聲,端起冷粟湯喝了一口。
“別喝那個,我給你倒酒。”阿乳說,站起出去,一會兒端回來一樽濁酒,“暖暖身。”他把酒放在馮丙的案几上。
馮丙端起,一飲而盡。
阿乳眼含暖意的看着他,等他放下酒樽,把餅遞給他,說:“王后去了,宮中是不是要殉一些人?”
蓮花臺到處都是哭聲。
姜姬站在摘星樓上,耳中全是樓下那聲嘶力竭的呼喊。
“公主!”
“公主救救我!”
“公主!我不想死!”
蔣後去了,大王要承華宮的宮女和侍人殉葬,除此之外,宮中還要選出一百宮女,一百侍人下去“侍候”王后。
選人的侍衛滿宮抓人,到底什麼人要去殉,什麼人不必去殉,似乎沒有一定的標準。只看侍衛看誰“順眼”就去抓誰。
她本來打開了摘星樓,讓逃到這裡的宮女和侍人可以躲進來。那些侍衛雖然不敢闖進摘星樓,但躲進摘星樓的人卻害怕侍衛們衝進來,他們一逃進來就把門給關上了,後面再逃過來的人就被抓住了。
到了晚上,侍衛走了,她讓人打開門讓他們出去,結果就被守在路口的侍衛給抓了。
只有一些人逃回來了。
姜良趴在她的腳下瑟瑟發抖,其他像姜溫、姜勇也臉色慘白。
這些人也不過是一些孩子。她不能讓他們去戰鬥,去犧牲性命。
她只能在保護了身邊人的前提下去儘量幫助別人。
“公主!”
“公主救命啊!”
在這一陣陣的呼喊聲中,姜姬慢慢走了出來。
這些人頓時叫得更厲害了,他們無不向她伸出雙手。
“公主!!”
“公主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侍衛也都不由自主的不敢再呼喝叫罵,只是手中抓的人還沒放。
“大王只說要一百宮女,一百侍人去服侍王后。”她說,“你們爲什麼抓了這麼多?”
侍衛們面面相覷,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公主。
因爲……因爲雖然說是隻要兩百人,但好像沒人讓他們停下來,也沒人告訴他們抓夠了數沒。
“你們想把他們抓走賣掉?就像當年的朝午之禍?”公主的話嚇得他們心驚!
侍衛們不約而同的放開手,那些被抓住掙扎不休的宮女和侍人立刻掙脫他們向公主跑去,他們匍匐在公主身邊,一步也不敢動了。
看到這些人跑了,侍衛也有些不高興,其中一人忍不住道:“公主,大王是讓他們去服侍王后……”
“服侍王后是件幸事。”姜姬說,“除了宮女和侍人,再添一些侍衛更好。”
這句話才真算是把這些侍衛給嚇白了臉,紛紛拖着長矛、長劍跑了。
逃過一劫的侍人和宮女此時才鬆了一口氣,他們感激姜姬。但姜姬說:“如果他們再來……我也不可能一輩子護住你們。大王只說要兩百人,他們卻滿宮抓人,只怕有別的緣故。”
侍人和宮女們又膽戰起來。
“先休息一下吧。”姜姬說。
她讓他們回到樓裡,送來熱水和幹餅,讓他們填飽肚子,暫時先在樓裡住一晚。
深夜,兩個侍人悄悄上了二樓。
“公主。”一個青衣侍人在上來前特意把臉洗乾淨了,站在火炬前,“公主認得我嗎?”
姜姬看了兩眼就認出來了,他曾到二樓來給她講過幾個故事,他是……
“你不是金潞宮的侍人嗎?”姜良驚叫。
青衣侍人笑着點了點頭,指着另一個侍人說:“我們二人都是金潞宮的。”
“大王這次要抓要殺的,就是金潞宮與承華宮的侍女和侍人。”
侍人都是受過刑的人,他們就算逃了出蓮花臺也會很快被抓回來。
“我們早晚都會被抓走的。”青衣侍人坐在她面前,“公主,我知道大王爲什麼一定要殺我們。”
“……”姜姬在想她能不能救他們呢?但不管怎麼想,都太冒險。她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姜武帶他們走,可姜武現在不可能立刻回來,而如果讓他們藏在摘星宮或將軍寨,姜元一定要殺他們的話,反而有可能連累摘星宮和將軍寨的人。
所以她只能什麼也不說。
兩個侍人似乎也沒有期待她能救他們的性命,他們好像只是想在臨死之前,把他們知道的事說出去。
“大王不喜蔣夫人。每次蔣夫人侍候大王時,大王都不屑碰她。”
“大王對她,多數是虐打。從無親吻擁抱。”
“這三年來,大王在粗役那裡藏了個女人。”
“他把蔣夫人叫來後,總是先把蔣夫人折磨得人事不醒後,再悄悄叫那個女人進來,兩人借蔣夫人的遮掩行事。”
“這個女人認識蔣夫人,他不是宮女,倒像是侍女。”
“只是不知是不是蔣家侍女。”
金潞宮的侍人沒有不知道那個女人的,但他們都受過刑,如果萬不得已,他們都不會背叛大王。但現在眼看要死了,那又何必再替大王保密呢?
“大王一直在和龔公子、馮公子商議公主的婚事。”
“蔣太守來了幾次,次次都問大王何時遣嫁公主。”
“大王一直拿不定主意。”
“龔公子這人心腸陰毒,公主萬萬要小心他。他一直希望公主能嫁一個強國之主。”
“幾年前魏王大夫來了以後,龔公子就和大王商量過,不過龔公主認爲公主嫁到魏國,未必就能讓魏國給大王許多錢。”
“給錢?”姜姬聽到這裡,忍不住問。
侍人就解釋給她聽,“公主若嫁給魏公子,現在魏公子已經是魏王了,那我王就是魏王的岳丈,魏公子不但每年都要給大王送錢,一旦他國來攻打我國,魏王還要出兵相助才行。”
沒想到還有這回事。
“那爲什麼魏公子不行呢?”姜姬問。
另一個侍人說:“公主不知,魏國王太后心胸狹窄,連魏王后,晉國公主都嫉妒。龔公子也是顧忌到這個,認爲公主去了魏國,只怕還要受制於王太后。”
青衣侍人說:“現在趙王已有王后,魏王也有王后,上回我聽龔公子說,如果晉王現在死了就好了。”
“晉國不是很小嗎?”姜姬記得晉國不大,只是個小國,所以東殷王才四處討好。
青衣侍人說:“晉國雖小,卻與我國接壤,而且東殷王的幾個公子都不成氣。公主如果去了,到時讓將軍跟着一起去,只怕晉國從此就要姓魯了。”
整整一夜,這兩個侍人好像生怕浪費了一點時間一樣,把他們記得的事全都告訴了姜姬。
“大王服用仙丹。”當窗外泛起了魚肚白,兩個侍人說的嘴角都起了幹皮。
青衣侍人說,“大王極愛此丹,一直瞞着所有人。我們都不知道。”
“只有僕大人知道。”另一個侍人說,“上回有個侍人不小心撞見大王在服丹,轉天就吊死了。”
從此他們就算知道了也不敢露出來。
“那個仙丹是隻有一隻手的喬商送來的。”
青衣侍人停頓了一下,小聲說:“公主,我覺得大王服丹越來越厲害了。從去年起,喬商本來一年只給大王送一回丹,去年就送了三回。”
這個,另一個侍人倒是不知道,他說:“我見他給大王送的東西中還有香料布匹,珍玩器物,還以爲他還是隻送一回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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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侍人搖頭,“不止,去年,大王的箱子空了三回,他來了以後就又滿了。”
另一個侍人驚呼道,“你還敢去偷偷開大王的箱子?”
青衣侍人轉頭看向外面的藍天白雲,露出一個笑來,“……有什麼不敢的?”
姜姬問他們有什麼想要的。
結果這兩個人都要求洗澡。
沐浴,更衣,焚香。
等這二人換了衣服出來後,仰首闊步,如行雲流水,皎若天上月,清似林間溪。
兩人對姜姬大禮參拜。
“還未請教大名。”姜姬道。
青衣侍人怔了一下,垂下頭道:“恥言姓名。公主如不棄,喚一聲阿布就行了。”
另一個侍人把頭磕在地上,眼淚不停的往下落,背輕輕顫抖。
“他叫阿犢,是我堂弟。”青衣侍人再拜一次,拉着另一個侍人下樓去了。
太陽慢慢升了上來,天地間一片慘白。
姜奔帶着侍衛來了,昨天這些侍衛逃回去後,姜奔問清是怎麼回事,不由得搖頭。其他侍衛都道:“那是公主,阿奔你不怕,我們可怕!”
“對啊!如果公主對大王說讓我們……那怎麼辦!”
憐奴來了以後知道此事,悄悄對他說,“這樣吧,公主既然要保下那些人,就不要讓她生氣了。只要把那兩個人抓回來就行了。”
姜奔來到摘星樓下,再三喊門,門都不開。
他沒辦法,讓其他侍衛退後,他上了臺階,站在門前,輕聲說:“告訴公主,我只抓兩個人就行了。”
過了一會兒,門纔開了一條縫。姜良露出一張小臉,打着哆嗦說:“將軍請進,其他人不能進。”
姜奔上了二樓,見姜姬坐在欄杆前,不知在看哪裡。
他走過去坐下,也看過去,什麼也看不到,轉過頭來輕聲道:“你別生氣,這些人,你要護就護吧,只要給我兩個人就行了。”
姜姬還是不理他。
姜奔也習慣了她這副樣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很喜歡爲難他,不管是什麼事,總要給他設絆子。他一開始不懂,憐奴說這叫“撒嬌”,他才懂了。女子撒嬌,男子只要哄就行了。
“多說些軟話,多求求她,哄得她高興了就好了。”憐奴羨慕的說,“真羨慕你啊。你看公主對這整個宮裡的人都看不在眼裡,只有對你和大王纔會撒嬌呢。”
姜奔就一點也不討厭姜姬難爲他了。
他就陪她坐着,不說不動,過一會兒求她兩句,一直求了快有半個時辰,她才擺擺手說:“那你就下去找吧,說好了,只抓兩個人。”
姜奔如獲大赦,連忙說:“我怎麼會騙你?說好就抓兩個的。”
他匆匆下樓,在一樓躲着的人中找,可怎麼都找不到。這時外面的侍衛喊他,他出去後,一個侍衛也不敢靠近,站在遠遠的地方說:“將軍!那邊有人!”
姜奔匆匆而去,發現是兩具屍首。
一具牢牢按住另一人的腦袋,把他按在水道中,那個被他按住腦袋的人掙扎了很久也沒逃得了。而殺人的那個,也把自己的頭紮在水道里,也淹死了。
姜奔不解,一個侍衛是老手了,一眼就看出來了,嘆道:“自盡。”
姜奔:“怎麼可能?”
侍衛跳下水道把這兩個人給拖出來,“這人啊,有了心勁,什麼做不到?”他抱那個自盡的屍首時,動作都放輕了,“小心些,這是條漢子。”
憐奴得知這兩人也都死了,含笑點頭,讓姜奔把這些該殉的人或已經殉的了都收拾一下,送到山陵去。蔣後的墓還沒有蓋呢,只好先選個址埋下去了。
他走進內室,聞到了一股濃香,進去一看,果然姜元靠在榻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他腳邊有一個匣子,蓋子都顧不上蓋好,裡面的仙丹少了一顆。
他走過去,想把蓋子蓋上,突然姜元撲過來按住他的手,手勁大的像要把他的胳膊握斷,“你幹什麼?!”他一把奪過漆匣。
憐奴被他踢在地上,一動不動,輕聲說:“爹爹,我只是想把這給收起來,免得被人看到。”
姜元冷哼一聲,像藏寶貝一樣親手把蓋子蓋上,收在懷裡,再轉身去藏。
到他回來,憐奴都坐在原地,站都不站起來。
“怎麼不起來?”姜元腳下有些發飄的倒在榻上,笑着說:“生爹爹的氣了?”
憐奴笑了一下,他是怕剛纔如果站起來,姜元更要以爲他要搶仙丹了。他此時才爬起來,走過去,看姜元臉膛紅亮,已經是冬天了,他的脖子、胸口還全是汗珠,神色迷離,雙眼像含了淚,炯炯有神,又像是喝醉了酒,酩酊大醉,正飄飄欲仙。
憐奴在他耳邊輕聲說了承華宮和金潞宮所有的人都送到山陵去了。
姜元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也不知聽見還是沒聽見。
憐奴看他的眼睛又慢慢合上了,湊近一聞,他的嘴邊有一股濃郁的藥氣,就知道剛纔他去藏仙丹,只怕又吃了一顆。
這室內燃着濃香,就是爲了掩蓋他服丹時的藥氣。
他守了一會兒,“大王?大王?”
喚了兩聲,見姜元不應,就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傍晚,他才又進來,姜元服了兩顆丹就睡了一天,現在黃昏了,他精神極好的坐起來了,一看到他就笑:“孤踢了你一腳,痛嗎?”
憐奴笑道:“爹爹打兒子還是不應該的?再說爹爹疼我,踢得輕,一點也不疼。”
姜元哈哈笑道:“不疼就好!一想到踢了孤的蓮兒,孤就心裡不好受!”
服過仙丹後,姜元大睡之後會連着興奮好幾天,不但不需要睡覺,連飯吃的也少了。用他的話說,服了仙丹之後,人間飯菜味如嚼蠟,只怕仙人的飯菜吃起來纔會更好吃。他嘆道,“就是山人總不肯予孤更多珍物。”想起那剔透甜蜜的玉蜜,清澈透明的仙釀,就讓他嚮往山人吃的其他東西,讓他更想把山人引到魯國來了,最好就住在蓮花臺,住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他和仙人同吃同住,也好早日飛昇。
既然鄭王都能成仙,他爲什麼不能成仙?
憐奴說:“蔣太守還沒走呢。”
姜元冷哼,大聲道:“這個人實在可惡!可惡至極!”他突然暴怒起來,抓起案几就給掀翻了。
這種事最近一年很常見。
憐奴等他平靜一點了,才又道:“可是爹爹,還是讓他快點走吧,讓他留在這裡過年,我都不安了。”
姜元沉默。
蔣後死後,按照他和蔣家的約定是要立蔣夫人爲王后的。他也不是不願意,只是覺得不該讓他們這麼輕鬆就達成心願。
憐奴很瞭解他的想法,道:“不如這樣,我們就讓蔣太守回去準備給新王后的嫁妝吧。”
姜元點頭,“也好。”
蔣彪第二天就接到消息,大王示意他準備給新王后的嫁妝。
“嫁妝?我還要給一個婢子準備嫁妝?也不看她配不配?!”
他在屋裡發怒,叢伯守在外面,一會兒禹叔回來了,聽到屋裡的動靜也不進去。從伯問:“辦好了嗎?”
禹叔點頭,叢伯才提步進屋,“太守,阿禹回來了,事情已經辦好了。”
蔣彪出來,怒氣仍未消,“走,去見母親。”
小馬氏坐在屋裡不說話也不動,從蔣後的死訊傳來後,她就是這副樣子。她沒有哭,也沒有悲傷,照常吃飯睡覺,好像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
等蔣彪來了以後,小馬氏提出她要回馬家。
“我的丈夫死了,女兒也死了,我不必再留在蔣家了。我要回去。”她說。
蔣彪勸她不要回去。小馬氏的父母早就死了,兄長也死了,現在當年的是她兄長的兒子,也就是她的侄子。可這個侄子對她這個姑母能有多少感情就不好說了。還不如留在蔣家,有他在,沒有人可以欺負她。
“母親如果不想住在這裡,不如跟我去樊城吧。”蔣彪說,“您就算不是我爹的妻子,也是我母親的妹妹。姨母,跟我走吧。”
但不管蔣彪怎麼勸,小馬氏就堅持要回馬家,怎麼都不肯留在蔣家了。
蔣彪沒辦法,只好去威脅馬家。
他把錢給馬家買了一個別院,買了役者、侍女和僕人,然後再留下自己的人手,再讓馬家接回小馬氏。
他還警告馬家,小馬氏就算是回馬家了,她也是蔣淑的夫人,蔣彪的母親,他們如果敢怠慢她,他一定不會放過馬家!
他讓馬家好好孝順小馬氏。
馬家誠惶誠恐的答應了。
“母親,就是這裡。”蔣彪把小馬氏扶下馬車,“這裡小了些,但還算乾淨。”
旁邊還有小馬氏的侄子,他對小馬氏行了一禮,也上前攙扶,“姑母,快進來吧,你這是回家了。”
蔣彪說了一車話,小馬氏不爲所動。這個侄子說了一句,小馬氏就露出了一絲笑。
蔣彪氣怒,也不敢發。
收拾好以後,小馬氏讓人都走了,她取出木簡和小刀,刻下了蔣淑的生辰八字,然後在背面描繪上惡鬼。這種板子,從蔣後死後,她已經做了七面,以後她活多久,就做多久,每天做一個,在陰間的蔣淑一定會不得安寧的!
“母親,我想起……”蔣彪走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小馬氏想藏,他推開小馬氏一把奪過來,看清以後,目眥欲裂。
“母親!你這是爲什麼?”
“我恨他!!我要咒他!咒他永世不得安寧!”小馬氏大喊道,“還我!”
蔣彪把木板藏在懷裡,推開小馬氏,“母親,你瘋了嗎?父親哪裡對不起你?”他的眼睛也發熱了,“父親對你還不夠好嗎?父親他對你有多好啊!這些你都忘了嗎?!”
怎麼能忘?
怎麼會忘?
她嫁到蔣家以後,蔣淑對她既尊重憐惜,小時候蔣彪給她搗亂,他親自教訓,直到蔣彪把她看成親生母親一樣。她生不出孩子,他就把蔣盛要過來,說這樣也是他的兒子了,蔣家男孩多,讓她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蔣偉、蔣珍都四處沾花惹草,他除了一個被人送上來的茉孃的母親之外,沒有納過一個妾侍,他常說:“我能娶到你們姐妹,現在還有你這朵小花陪着我,再去看別人幹什麼?”
直到她發現他是如何培養絲孃的,她纔對他離了心,開始發覺這個男人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
他察覺後,竟然驚喜的看着她:“阿鹿,阿鹿……只有你,只有你瞭解我……”
她也發現了,可能這整個蔣家,唯有她看穿了他。
但絲娘死了,還是死在了他手上。
她才驚覺,她自以爲的看透,其實還是在他的掌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