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旦躲在馬廄的草堆中,凍得瑟瑟發抖,他的鼻子塞了兩大團布,就爲了不去聞這裡的馬臭味。他讓姜仁去打聽大哥什麼時候進宮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早就想回去了,可他一個人走不成,就算加上姜仁和姜禮也不行。最後他只能跟着大哥,還要害怕被他丟下。
……雖然他覺得大哥只是在嚇唬他。
可就算是這樣,他也害怕。每回他說想走,大哥都不管他。有一次,他甚至成功的偷了三匹馬和足夠的乾糧與水,但緊接着,他和姜仁、姜禮就迷路了。他們迷路了兩天兩夜才被找回去,其間水已經喝光了,乾糧卻剩下大半,因爲太硬、太多砂子,他吃不下。
野地裡什麼也沒有。雖然有野菜,但沒辦法做熟。姜仁和姜禮也不會打獵,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幾步之外的野兔逃走流口水卻砸不中它——用石頭。
回去後他一個字都不敢說,怕被嘲笑……
總之,跑過那一次後,他再也沒跑過。大哥也沒帶過他,因爲他“騎過馬”了,大哥就給了他一匹馬讓他騎馬跟上,他在馬背上摔下來無數次,大哥都沒有停下來等他,他只能慌忙爬上馬再跟上,半點逃跑的念頭都不敢有。
從秋天,一直到冬天。天冷得地面都結了霜,他們還睡在野地裡!
姜仁學大哥和馬睡在一起,縮在馬兒的肚子底下瑟瑟發抖。他幾乎以爲自己會凍死,但每天早上,溫暖的晨光都會把他叫醒,他會欣喜的醒來,把能把嗓子劃出血的餅掰碎硬吞下去卻沒有一口水喝,因爲水都凍起來了。
他從沒想過大哥在外面竟然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他以爲大哥這個大將軍會很威風!但大哥大半的時間過的連宮裡的役者都不如,他們至少每天能睡在屋子裡,不必在下雨的時候爲了找一個避雨的地方拼命趕路,不必爲了找一口水而忍住幾天的乾渴。不會趕路趕得滿嘴都是砂子,不會下馬時因爲腿都僵了而摔下來。
但……
姜旦吸了下鼻子。
……他更加佩服大哥了。
他覺得大哥無所不能,一定什麼都能做!大哥帶着的人都很信服他,他覺得這些跟着大哥的人比金潞宮裡的那些侍衛更忠誠。可能只有承華宮的侍女對王后的忠心能比得上了吧。
而且,還有一件讓他驚訝的事。
那就是這些人對公主的忠誠……他不知道怎麼說,但他覺得他們對公主和對大哥不同。他們相信大哥,會跟在大哥身後,不管大哥讓他們去哪裡,去幹什麼,他們都會去做。但他們沒飯吃的時候,或者在吃到飯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永遠是公主。
姜仁在他耳朵說了無數遍公主是如何受國中人的愛戴和崇拜,可他在宮中也只看到那些宮女、侍人去摘星樓吃東西。在心中,他曾經想過,公主也只是用吃的在收買人心而已,如果她不再給別人吃的,那些人很快就會離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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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這裡,他才發現這一切遠遠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他們在行路中常會有乾糧不夠吃的時候,他們就會餓着肚子躺在地上暢想:
“如果我們還在家裡就好了……”
“對啊,隨便吃!什麼都有!”
“還有鹽菜!肉醬!”
他們會離開一陣子,然後就會帶着吃的回來,但他們吃的時候還是會感嘆:
“這一點也比不上公主給我們的……”
“別抱怨了,這種小地方就別計較了。”
“如果公主在就好了……”
終於,大哥決定帶他們回家了。姜旦在心裡高興,不敢露出來。他打定主意一回去就想辦法回宮!
而那些人立刻歡呼起來!他們奔走相告,紛紛述說着公主的事。
“聽說了嗎?”
“公主讓人買了很多肉!”
“聽說是商人買不出去就去找公主了,公主心善,就都收下了。”
“唉,這些人只會欺負公主!”
“等我們回去給他們好看!”
姜旦不解的問姜仁,“他們爲什麼這麼喜歡公主?”
姜仁反問他,“難道公子你不喜歡公主嗎?”
不能說是不喜歡,但也不是單純的喜歡。姜旦發現他對公主的感覺沒辦法簡單的分清楚,即畏懼又嚮往,即期待又膽怯。
他把頭埋在胳膊裡,公主……如果回到宮裡,他去找公主的話,公主會對他好嗎?阿仁說公主很喜歡他,大哥也說公主對他很好,公主一直念着他。那如果他去摘星樓,那裡的人會陪他玩嗎?不會打他罵他吧?他不想捱打捱罵。如果公主對他好,那他就不回承華宮了。
“公子,公子。”姜仁跑過來小聲喊。
“這裡!”姜旦立刻從草堆中爬出來,姜仁過去把上面堆的草都抱開,把他拉出來。
“你打聽好了嗎?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公子,王后死了。”姜仁複雜的說。
“……什麼?”姜旦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連忙抓住姜仁大叫:“那我是不是不能回去了?”
姜仁安慰他,“公子你別擔心,就算王后死了,還有公主呢。”
姜旦聽了以後既放心又更加不安,不知怎麼回事,他總覺得回摘星樓是件很可怕的事,面對公主也是件很可怕的事。如果王后還在,那王后對他不好,他就去摘星樓;公主對他不好,他可以回王后那裡。而且,他更想讓公主給他撐腰,可他又害怕公主,不敢對公主提要求,也覺得公主可能不會給他撐腰……
種種念頭充斥在他的腦海中,讓他越來越煩躁不安。
姜仁說:“公子,你還想等將軍進宮後偷偷溜回宮嗎?”
姜旦咬牙,又想起睡在野地裡早晨起來身上全是露水的事了,他狠狠的點頭:“對!”
——不管怎麼說,他都要回宮!
姜仁安撫住姜旦繼續“躲”,他回到姜武這裡,有些緊張的垂着頭說,“公子想回去……”
“想回就回吧。”姜武平靜的說。
姜仁猛得擡起頭,他以爲他來“告密”之後,將軍會想辦法把公子留下的!他跪下說:“將軍是討厭公子了嗎?公子只是年紀小,他還不懂事,這幾個月他過得很辛苦,纔會想回去!”姜旦不懂,但他還能不懂姜旦在承華宮的地位嗎?他只覺得那裡吃喝不愁,沒有人管,日子過得悠閒又自在,也就最近被侍女們逼着教導纔會想對承華宮起了反感,但一旦承華宮的人不再需要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姜武搖搖頭,把姜仁拉起來說,“別跪,你不必跪我。”他看着姜仁說,“我明白,但阿旦他不明白。”
姜仁拼命搖頭,他有預感將軍是真的不打算管姜旦了!
“我會慢慢教他……”
“沒有用。”姜武說,“事必須要自己想明白。他自己不明白,別人的好心只會不停的被他浪費。”他嘆了口氣,既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姜仁說,“這樣,對他好的人就太可憐了。”
姜仁說不出話來,理智上,他知道將軍說的是對的,而且將軍既然打定主意,就不會再改了。
姜武說:“他想回去就讓他回去,上一次是別人騙他回去的,這一次是他自己逃回去的。”而且,姜旦已經完全不記得在這個“家”裡生活的點滴了。他對摘星宮沒有一點點的懷念。從他第一次對着姜武要牀要飯要帶着香味的熱水,要不到就大發脾氣,踢鍋踢碗起,他就懷疑這個人真的是他的弟弟?
這幾個月,姜旦沒有一刻不是在想回去。他也明白了,他不可能強留他下來。這樣只會讓他恨他們,而不會感激。
姜仁抖着聲音問了姜武一個問題:“……那如果,公子在宮裡被害死了呢?”滿城白幡,他一進城就知道了,只有姜旦還懵懂着。
王后已經死了!新王后不知是誰,姜旦回宮,萬一新王后覺得他沒用,害死了他呢?
姜武說,“如果有人要害他,你就告訴我,我會再把他偷出來。”
姜仁愣了一下。
姜武說,“你放心,這次我會在京裡多留一段時間的。”
姜仁問,“將軍要留到什麼時候?”
“要到春天吧。”他笑着說。
姜武進宮了,金潞宮的侍衛和姜奔分別來傳信,他就先去了金潞宮。姜元知道他長年帶着軍奴在外面打劫養軍,沒有吃的,沒有錢,只能搶。本來姜元是可以給他錢的,但在他發現姜武自己想出了搶劫這個辦法來養軍奴之後,就不想給他錢了。因爲聽說公主雖然有了封地,但每年婦方的稅賦都是姜武去拿的,拿回來後只往摘星樓送一些禮物就光明正大的把稅賦都給留下了。
憐奴曾“好奇”過姜武每年都是從哪裡得來的禮物能討得姜姬的歡心,但姜元把姜武叫過來詢問時,每回都會面上帶傷,一問,原來姜姬會向他要禮物,那些禮物更是五花八門,有一次,姜姬要十萬枝花,姜武只好帶着人砍了一片野果林,把開花的樹枝全給扛了回來,結果姜姬還不高興,說這些花都是一種的,讓他再去找,前前後後折磨得姜武苦不堪言,生生被她嚇得躲了出去,兩個多月都不敢回來。
姜元從此就不擔心了,姜姬越難爲姜武,他越高興。
憐奴在金潞宮前等着,看到姜奔和姜武相攜而來,笑着迎上去,一面攔住姜奔,一面對姜武說:“大王在裡面等你。”
姜武進去後,他纔對臉色不好看的姜奔小聲說:“沒辦法,大王想見他……”
姜奔氣哼哼的甩開他的手,憐奴說:“你先別生氣,等一會兒……”他話音未落就看到了正騎着馬往這裡來的姜姬,立刻推了姜奔一把,“快快快!快去攔住公主!”
聽說姜武還沒進宮就被姜奔給劫了,直接把他帶到了金潞宮,姜姬立刻就跨上馬過來了,從她追求蔣龍開始就常突然闖進金潞宮,這個理由在她越來越大的現在更好用了。
“公主不可!”姜奔突然衝出來伸長雙臂攔在她前面。
“讓開!”
姜奔不是第一次這樣攔姜姬了,知道再攔一會兒,她的馬會直接從他頭上跳過去,他道:“大王正在見大哥,你不能去打擾!”
“他都半年沒回來了!上次回來進了宮也不來見我!我有事找他!給我讓開!”她說着就縱馬跳了過去,姜奔看馬騰起四蹄就趕緊往地上一趴,等馬跑過去了,姜良他們才趕緊過來扶起他,給他拍灰什麼的,“將軍可千萬別生公主的氣。”
“公主只是在生薑將軍的氣。”
姜奔本來也不生氣,姜姬在這個宮裡基本上誰的臉色也不看,大王尚要哄着她,就算對“心上人”蔣龍也是想綁想抓都隨心意,他已經算是能在姜姬身邊說得上話的人了,以前蔣龍躲姜姬時沒少求他幫忙。
不過他對姜姬生薑武的氣很感興趣,問姜良:“公主爲什麼生他的氣?生什麼氣?”
姜良說:“公主聽說冬天時河面會凍起來,有時魚都會凍在冰裡,就讓將軍回來時帶一塊這樣的冰給他。現在河面早就凍起來了,將軍卻纔回來,公主早就等急了。”
姜奔一聽之下,大笑起來。
金潞宮裡,姜元不得不伸開雙臂護住在他身後的姜武,對姜姬柔聲道:“乖兒,不要這樣對你哥哥,他都這麼大了,不能再當馬給你騎了。”
姜姬仰首道,“是他說話不算話!”她又想逼近姜武,“你答應我的冰呢!在哪裡!”
方纔,姜元也聽了一段故事,原來姜姬要姜武把河面上的冰帶回來,至少要帶一座房子那麼大的冰,冰中還要有活魚——誰叫姜武自己說他看過整個河面都結冰的大河?他還帶着人在上面跑呢,還說冰中有被凍住的活魚,遊都遊不動了還在遊什麼的。
姜元聽了當然也心動好奇,還是蔣龍在旁邊說了“實話”,“大王,只怕只有仙人手段才能做到公主所求之事了。”
仙人手段……
姜元不免心動幾分。等他成仙之後,這樣的小事豈不是信手捻來?
回過神後,自然要主持公道。
“乖兒,不要難爲你哥哥了,行雲,快帶我兒出去。”姜元揮揮手,讓蔣龍把姜姬帶走。
姜姬一年也難得在金潞宮發幾回威,從以前起,每回都是蔣龍被當成給公主的祭品般的叫過來。以前他當然是不願意的。
現在……
蔣龍過來輕柔道:“公主,我有好東西給你看,你想不想看?”
姜姬一曬。
蔣龍伏耳低聲道:“公主不想見一見那個女人嗎?”
“你敢讓我見她?”
蔣龍低聲道,“旦公子被王后奪去,如今只怕早就不認公主了。這個孩子,難道公主不想抓在手裡嗎?”
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明白了蔣龍的野心是什麼了。他真正想借助她去達到的目的是……
她看了他一眼,從善如流的被他拉走了。
姜武看着姜姬被蔣龍拉走,眉頭緊皺。
姜元鬆了口氣,回頭看到他這副樣子,笑道:“怎麼?捨不得妹妹?”
姜武囁嚅道,“……他配不上公主。”
姜元點頭,“自然配不上。不過你妹妹喜歡他,只好讓他多陪陪你妹妹了。”
姜武猶豫了一下,大着膽子問:“父王,妹妹會很快嫁出去嗎?”
姜元怔了一下,這個問題,其實他也一直在考慮。對他來說,時間不是問題,問題是人選。現在各國中並沒有很合適嫁姜姬的人,他只會選擇兩種人,一種是大王,一種是一定會繼位的公子。現在這兩種人都沒有,所以他暫時並不打算把姜姬嫁出去。
所以,他纔會對姜姬和蔣龍的事樂見其成。如果姜姬能籠絡住蔣家中的一人,那對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反正各國公主的逸事也有不少,一些公主在年輕時的荒唐□□,並不會影響她們在之後嫁人。就算姜姬有了孩子,只要悄悄生下來就行了。
姜姬跟在蔣龍身後,見他並不是去承華宮,站住腳,“你要帶我去哪裡?”
蔣龍看她身後跟着的四個少年,嘲笑道:“公主身旁有四人,我只有孤身一人,公主仍害怕我嗎?”
這種事,她不會自大。“他們四個,能敵得住你幾擊?”她說。
姜良幾人雖然人數多,但他們都沒有學過武藝。她卻是親眼見過姜元是怎麼教導姜武和姜奔的,也見過焦翁的身手,身負武藝之人,一個打四個並不困難,何況他身上還有劍。
她掃了一眼他掛在腰間的長劍。
蔣龍捧起劍笑道:“說起來,我還有一柄劍在公主那裡,不知公主何時還我?”
“就當做你我的定情之物好了。”她說。
蔣龍也不在意,“那公主還什麼都沒給我呢。”
“今天你跟我回去,就能拿到了。”她說。那個帶鉤早就做好了。
蔣龍也聽說了在他去魏國後,公主大張旗鼓做帶鉤的事。他回頭再看了一眼姜姬,突然去拉住她的手,兩人並排同行,親密得很。
兩隻手握在一起,一隻大,一隻小,一隻溫暖,一隻冰冷。
“公主的手,真冷。”蔣龍握住她的手輕輕撫摸。
她卻是在看到他低頭看下來的,自以爲深情的視線後才明白:蔣龍可能真的打算對她施美男計了。
他打算把這段“□□”弄假成真。
反應過來後,她心中不是不佩服的。不是什麼人都能在受盡屈辱之後反其道而行。
“公子想誘惑我嗎?”她問。
“公主不喜行雲嗎?”他對着她展顏一笑。
憑心而論,他是她目前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雖然容貌不如蟠兒,但蟠兒的美一看就是玩物,他卻更容易讓人心動,他更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一開始她是獵人,只把他當成陷阱中的餌,現在他打算把自己變成獵人,她卻成了陷阱中的餌。
她用他來釣蔣家,用來阻斷龔香、馮瑄、姜元對她的陰謀。
他想用她來釣什麼呢?姜元?還是魯國?
蔣龍看到公主垂下頭,半天才聲如蚊喃的說:“……難道不該是我問你嗎?難道在我那麼對你之後,你真的會喜歡我嗎?”
說着,她用力抽回手,跑到前邊去了。
蔣龍輕輕笑了一下,攆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