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到了七月,天依舊炎熱,雨卻一滴也不下了。
姜姬默默記住,這裡的雨季和樂城不太一樣。她不知道自己坐着馬車到底走了多長的路,魯國多大,位於什麼位置也不知道。甚至她連自己爲什麼要記下來都不太清楚,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用得上。
她會記,也只是無聊。
從那天楊家奔出去又得勝而還後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來,楊家意料之中的熱鬧起來了。
一直以來她都以爲楊家就剩下楊雲海一個人了,他又沒孩子,也沒老婆,還以爲楊家就他一個香火。結果這一個月衛始出去幾趟,聽來好幾個“八爺”、“五爺”、“二老爺”等等的人,好像全是楊家親戚,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如果這一塊有楊家這樣的房子,只要不是草棚,那應該都是很好認的。
只要她能再出一趟門,走得遠一點。
但衛始去了幾回,楊雲海都不答應讓她出去也不讓別人見她。
因爲衛始有一回險些被人撞見,他就看到楊太守身邊那個從人腳下一斜,把一個人給撞到臺階下去了。
在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沒有不長鬍子的,所以別人一看到衛始就知道他是什麼人了。
之後,楊雲海就又送過來了兩個小女孩,一個一口樂城音,一個說的話她一句都聽不懂,樂城口音的小女孩說:“她學的是燕話!”
這兩個小女孩都在總角年紀,並不懼生,口齒極好,說起話來又快又脆,給她學個故事,跳個舞,唱個曲都做得很好。
姜姬就把她們留下了。
兩個小女孩長得看起來是一個地方的人,爲什麼其中一個一口燕話呢?
只會說燕話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說了一串誰也聽不懂的話,那個女孩笑道:“因爲帶她的娘是燕女啊。”
原來這個小女孩在剛落地時娘就沒了,她爹從外面買了個燕女回來,燕女把她養大,就教了她一口燕話。後來她爹死了,燕女就把自己帶這個小女孩一起賣到了楊府。
小女孩以前也沒怎麼見過爹,他爹估計臨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只會說燕話。她倒是認燕女當娘,現在什麼都聽燕女的,燕女讓她去侍候楊太守,她就乖乖的來了。
姜姬聽到這裡,對那個小女孩說:“那你就留下吧,我還沒聽過別人用燕地那邊的話唱歌呢,你多唱唱。”
另一個小女孩眨着眼睛說:“那我呢?”
“你也留下啊。”姜姬反問:“難道你們不是太守給我的嗎?”
於是這兩個女孩子都留下了,阿柳帶着她們去換衣服,衛始一開始以爲公主是好心,結果公主還真的跟那個小女孩學起了燕話。
姜姬指着盤子:“這個怎麼說?”
那個小女孩說一遍,姜姬重複幾遍,自己聽得像了,就叫別人來聽,她和小女孩一人說一遍,看她說得像不像,其實十次裡有七八次都不像,別人一說她不像,她就笑了,倒像是個遊戲。
遊戲來遊戲去,漸漸的,她能聽懂那個小女孩說的話了。小孩子嘴裡的句子少,她來了以後天天說話都要加一個詞“巴巴”,等能聽懂了,姜姬才明白巴巴是她的名字,而這個不雅的名字也像她想的那樣,指的是五穀輪迴之物。
那個燕女,不像巴巴說的那樣對她那麼好
巴巴不知是沒心沒肺還是天生遲鈍,雖然這麼小年紀就沒爹沒孃,身在狼窩,卻半點不受影響,自從到了姜姬這裡,因爲她說愛聽她唱歌,就早、中、晚按三頓唱,她自己唱還不算,把阿柳她們都給帶會了,學得最快的是雲姑,姜姬早上起來看到這兩人站在廊下引而高歌,還以爲是一對姐妹。
巴巴仍是叫巴巴,她沒說給她換個名,也沒提醒這名字的意義,反正鄉里人養孩子,狗屎驢糞蛋滿街都是,叫這個只當是疼愛了。
因爲巴巴很喜歡自己的名字,所以每回跟人說話,都愛帶上一句,乍一聽還很可愛。
巴巴會唱歌。
巴巴扶着公主。
巴巴會編花環。
巴巴
巴巴還很喜歡那個燕女。燕女自賣自身進了楊府,原本是跟中人說要當楊太守的小妾的。巴巴聽得清清楚楚的,燕女說了好幾遍。但進府後,楊太守沒看上她,她也不耽誤功夫,迅速找了另一個人住到人家的屋子裡去了。那人是楊府的一個部曲。
大概因爲這樣,燕女纔不想再帶着巴巴,就把她送到了專門給楊太守小妾們預備的院子裡。那裡的女孩子才走了一批,就是被楊太守送人了。管家一直嫌人又少了,雖然嫌巴巴但養幾年看看長得好不好再做打算就把她給塞了過去。這回,楊雲海要找幾個陪姜姬玩的,管家想這個會說燕話的小姑娘又活潑又討喜,話多還不招人煩,挺有眼色,就選中了她。
巴巴一直說想燕女,姜姬問她想不想回去看一看她?巴巴就忍着眼淚搖頭,“她說巴巴以後不能再去找她了。”
因爲她不讓,巴巴就不去了。
傷心只是一時的,巴巴很快在滄海樓適應了下來。
另一個女孩子沒有大名,她給自己起名叫丁香,她沒見過丁香,只是聽人說過丁香是小小白白的花。
她比巴巴大一些,似乎也更懂事些,兩個小女孩總是在一起,在滄海樓裡蹦蹦跳跳,跑來跑去。因爲姜姬說喜歡聽巴巴唱歌,她就也學了跟巴巴一起唱,還教巴巴唱魯言的歌,慢慢的巴巴嘴裡燕語和魯言常夾在一塊說。
衛始發現有這兩個不知深淺不知輕重的女孩子在滄海樓跑來跑去之後,公主身上添了一點“鮮活”勁。以前她能一日夜不說一句話,如果不是在他們對她說話時會專注的看過來,他都以爲那是個木偶。
直到這天,他偶然聽到公主輕輕嘆了一聲,嘀咕了句:“真無聊”
突然一絲笑意止不住的爬上他的嘴角,他坐在她身後,“公主,楊家那邊好像是又出事了。”
果然,公主立刻把頭轉過來了!雙眼炯炯有神的望着他。
楊雲海送過去兩個人後,見公主果然不再煩他,對從人笑道:“公主也就像個小孩子,時不時的就要鬧一鬧人。”
從人也不像之前那麼看不慣公主,也笑道:“公主年紀也不算太大,難免有些小孩子脾氣。”他主動道,“我聽商人說公主養過大鳥,不如抓幾隻大雁去陪公主玩?”
楊雲海被他這句話給笑得都快翻了天,“快別說了!大雁那是吃肉的!不能養着玩。”
從人不甘道:“我當然知道那是吃肉的!我射大雁都是吃肉。可別的鳥也不夠大啊?難不成那公主養的大鳥比大雁還大?”他是不信那商人說的什麼身披彩霞,大的像一匹馬,能飛上雲霄等等,這種鳥他從來沒見過,世上怎麼可能會有?
楊雲海笑過後,望了一眼似乎跟往年不同的書房,嘆道:“終於,我坐在這裡,不是飲酒作樂,不是枯耗光陰了。”
這個書房是他小時候的書房,在那個時候,他在這裡每天想的都是以後怎麼帶着楊家軍縱橫披靡,雖然父親早就告訴過他,真正的重武從不出鞘,它的重,在於不輕動。但身邊有着數萬人馬,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
現在整個楊家都活起來了!就連他也滿胸意氣,好像成了一個驕驕少年!
不過此時也不是沒有煩惱。上回的事,不止他覺得提氣,楊家那些老骨頭也都覺得該振作起來了,所以現在每天都有人來找他要兵要人。
楊雲海自己是不會練兵的,他也從來沒摸過兵,他父親還沒來得及教他這些東西,楊家就開始慢慢衰落,再也不能動轍帶着幾萬人繞着遼城轉圈,耀武揚威。因爲這樣做,會讓人盯上楊家的兵。
父親教給他,楊家的兵要保住,要藏好!
可他還是沒有做到。在父親死後不到十年,他手上的兵只餘八千,到現在,竟然只有三千人了。
這三千人是他最後的保命牌,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手!
而新徵來的生丁,不經過訓練是不能用的。他打算等風聲過去一點了,就把人慢慢混到那三千人中,讓老兵帶新丁,慢慢的把人給操練出來。
可現在那些叔伯們都紛紛來找他,想“替”他練兵。
楊雲海知道這些叔伯手裡也是有一些人的,他每年還要給他們糧草養兵呢。但這個糧草給出去,養出來的兵是姓他的楊還是姓叔伯的楊就不好說了。
所以他是絕不會把這些生丁給他們的,真給了他就傻了。
可他也不能翻臉,他還要靠這些人呢。獨木難支,他不能得罪他們,也不能縱容
唉,實在是爲難啊。
楊雲海搖了搖頭,看這日午後竟然沒有人來找他,頓覺輕閒,想起前些日子練出來的舞伎,有一個生得極好的被他藏了起來,沒被那些燕奴看到。他道:“把那個女子叫來,與我喝幾杯。”
從人這就出去喊人,不妨剛邁出門檻就被一個衝進來的人撞個大馬趴,那人渾身有血有泥,顧不上撞了人,直接衝到裡面撲跪在楊雲海面前,大喊:“大將軍!不好了!左將軍被殺了!!”
楊雲海一下子蹦起來:“你說什麼?!
左將軍是楊誠,是楊無人留給他的人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上回替他解圍的那三個大漢,就是楊誠手下的人。
而且楊誠沒來逼他給兵雖然那是因爲楊雲海最後一定會給他幾千人意思意思的,但他沒來,就壓得一些資歷不如他的人不敢來。
楊雲海是承他的情的。
楊誠死,對楊雲海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
“你速速道來!”楊雲海抓住他問。
事情說起來也很可笑,其實都怪楊誠的兒子,楊諫。
楊誠是楊無人的親兵,在楊無人死後就扶持着楊雲海,算得上是自家人。按說楊諫也該是楊雲海的人,可他就看不上楊雲海。
楊諫比楊雲海要小上十歲,從他懂事起,就只覺得楊雲海醉生夢死,膽小怯懦,只會對燕奴搖尾乞憐,半點不像楊無人的兒子。對楊誠的忠心也是嗤之以鼻。
楊誠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沒有管教楊諫,他就一直這麼想。
楊雲海“仁弱”慣了,對着燕奴都能含笑以對,對着自家人當然不可能認真,對楊諫偶爾的犯上也都一笑而過,對他就像對個小弟弟,還時常在楊誠面前誇獎楊諫。
楊諫當然沒有被誇得就從了楊雲海,相反,他更看不起他了。
於是,這次聽說楊雲海徵了許多生丁圈在大營裡卻不肯讓其他人帶去練兵,就這麼白白養着,頓時不忿起來。
“爹,他該乾的事不幹,這算什麼大將軍!”楊諫當着楊誠的面發脾氣,發完後就悄悄帶着人出去了,不是說那幾個燕奴都把人偷走了嗎?他也偷!偷完帶走練,就不還給楊雲海了。
想得很好,不巧,正撞上了也來偷人的的烏彭幾人。
烏彭他們也是偷溜回來的,而且這次一定要把人帶走!還必須要比兩千人多,多出來的,就當送給漆四的禮物了。
本來能搭上漆四這條線,對烏彭來說絕對是件好事。但好事不辦好,就成了壞事。現在他只求漆四不要生氣就行。畢竟漆太后能逼着燕王給他爵位,卻不會爲他得罪漆家。
這點道理,烏彭一清二楚。
他這次特意多帶了好手,還找那個商人借了護衛,一行人沒有驚動任何人的就潛到了那處營地。
營地上回被他們驅使駑馬拉壞的營牆還沒修,仍倒在那裡,省了他們的事。於是,商人的護衛就很有經驗的分出一部分人去探路望風,再分出一部分人去堵住營地其他出入口,其他人進去趕人出來。
楊諫只帶了隨身的二十幾個人,也都是弓馬好手,他們騎的都是良州馬與本地馬配出來的馬,雖然不如良州馬好,但年輕蹄快耐跑。
這是遼城,楊家又才把燕奴趕走,楊諫根本沒料到會有人在這裡,還是原來那夥人!故技重施!
他們距營十里之外就被發現了!可此時營裡的人還沒偷完呢,護衛心眼多,跑去問烏彭說有人來,跑不跑?
烏彭想跑,護衛又發愁道:“只怕回去主人就要打死我們了!”
烏彭纔想起漆四,想起如果他騙了漆四兩次那他也不必回燕國了,直接跑吧。
護衛又輕聲說:“我看那人沒有我們多,又不知我們在這裡”
烏彭馬上明白了,果斷道:“那就殺了他們!我們快跑!”
護衛這才應下,帶人出去布了絆馬索,又命好手伏在高處,等楊諫一行到,馬一摔倒,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箭雨頃刻而下!
數十枝箭就要了楊諫等一衆人的性命,只有最後的一人轉身較快,逃出生天。
護衛看了一下距離,覺得再追也追不上,給剩下的人一人補了一刀,讓烏彭帶着人快走。他們剛纔趕出的人至少也有四千了,就算一路跑回去丟一些死一些,也夠交賬了。
烏彭二話不說,帶着人就跑,護衛分出一半留着埋伏斷後,剩下的就拿着刀槍驅趕這些奴隸跑,於是就在他們逃跑的路上,星星點點的都是掉隊的人。楊誠得到消息追上來時,立刻就發現了他們。
楊誠萬萬沒想到楊諫就這麼死了,聽到消息時就險些吐了一口血。雖然家人勸阻讓他不要去,還有去太守府報信的,但楊誠等不了,推開從人,“何必等那無能小兒!我要替我兒報仇!”
他帶着人追上來,在營前看到了兒子的屍體,被人吊着脖子,脫去衣服,掛在營柱上。楊誠眼前一黑,整個人搖搖欲墜,勉強站穩了,抖着手說:“快解下來”
解下楊諫後,楊誠替兒子草草收斂一番,又上馬繼續追。
無奈,先是陷阱,又有暗箭,楊誠年老體衰,就此送了性命。
護衛見再也沒有人追上來了,而楊誠的人早在楊誠死後就失了軍心,四散而逃。他殺退這些人後,不敢再戀戰,帶着人就追上去了。
等楊雲海趕到,只餘滿地屍骸。
一人道:“是燕奴!”
護衛是商人的私兵,當然不肯讓自己人送死,他留下設陷設伏的都是烏彭借來的燕兵奴。
楊雲海目瞪口呆,又看到楊誠和楊諫的屍骨,周圍所有人都在哭號。
從人跪到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讓他回了神。
“我楊雲海,誓報此仇!!”楊雲海突然拔下發簪,散下長髮,握住髮尾用劍一割,拿着一縷頭髮放在楊誠的胸口,看着這個老人的面容,他突然想到了父親,淚水長流。
“叔叔,慢些走,我送他們下去陪你。”他沉重的說。
這一刻,他是楊家子。
是楊家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