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鼎看着下面跪着不肯起來的曹非,嘆道:“阿鉤,快起來。你自從投到我家以後,盡心盡力,不過是這一次而已,難道我還會怪你?”
曹非仍不起來,漆鼎又嘆了幾聲,不得不下去扶他,一扶才發現曹非滿臉是淚。
“阿鉤,何事如此傷心?”漆鼎大驚,連忙問道。
曹非放聲大哭,抱住漆鼎的手哭道:“我愧對四公子!公子待我如友,我卻……”似乎再也說不下去,他捂住臉。
漆鼎索性也不站起來了,就坐在曹非身邊,喚人拿來美酒,他倒了兩杯,把一杯推給曹非:“喝。”
曹非痛飲了一壺之後,藉着酒意向漆鼎坦白了一件事:他本爲魏人。
漆鼎自然大驚,驚訝之後反倒感同身受的說:“怪不得……你這次在魏國久久不歸,是回家鄉看望家人了嗎?”他連嘆幾聲,喚人:“再拿酒來!”
這回侍人送上了兩甕美酒,漆鼎棄杯不用,抱起一甕仰頭飲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說:“兄到我家數年,我與兄雖……雖名爲主僕,但我心中卻是把兄當成親人看的。”漆鼎似乎被酒意引動愁腸,苦笑道:“我父不喜我,以我爲敵。我的兄弟無不想殺我,我也無妻兒,活到今日,一事無成。”他對曹非深情的說,“當日,我一見兄長,就對兄長一見如故。這麼多年,兄長多番助我,我能有今日,多虧了兄長從旁相助,今日……兄長要走,我、我心中再是不捨,也只能讓兄長離去!”
曹非只是沉默,不停的往嘴裡灌酒,兩人喝到天黑,又醉到天亮。
天亮後,侍從纔敢進來叫醒漆鼎。漆鼎不快,推開他:“不要鬧我!去去去,讓我睡!”
侍從發愁,硬是把他架起來說:“公子要睡也回榻上去睡,躺在地上算怎麼回事!”一邊也埋怨曹非,“阿鉤你在此怎麼也由得公子任性!”
曹非那邊也有幾個侍女服侍。
漆鼎洗漱過後,酒醒了一些,命人去準備儀程。
侍從奇道:“何人要出門?”他轉頭看曹非,道:“阿鉤又要出去?可他不是纔回來?何況都這個時候了,鄭糧早就沒了,要買,也要到明年再說了。外面可還下雪呢,哪怕大雪天趕人出去的道理!公子真是不體貼人!”
漆鼎被自己的侍從責備也不生氣,柔聲對他:“休要多言多語!快去準備,多備些錢。”
清晨,陽光不那麼強烈。屋外的地上積了厚厚的雪,無數奴僕正在清掃積雪。
漆鼎攜着曹非的手走出來,兩人在已經清掃過的迴廊上緩緩而行。
四下無人,漆鼎一路將曹非送到了二門外,前面是寬廣的庭院,穿過前庭就是大門了。
“兄長此去,只怕日後相見無期。”漆鼎嘆道,他千般不捨的放開曹非的手,鄭重一揖:“兄長,走吧。”
曹非從昨晚就一直很沉默,此時才道:“……家裡已經沒有人了。”
漆鼎此時的驚訝是真的了,他沒有說話,只是轉頭看向曹非。
“我父早在我離家後沒幾年就死了,我母早逝。我家本就只靠叔父操持。先王去後,叔父辭了官,帶着家人都走了。我這次回去……”曹非的面上露出一絲真實的茫然,“想給我爹磕個頭。”他對漆鼎一笑,“卻連墳都已經遷走了。”
漆鼎笑不出來,那些浮誇的悲傷、離情、不捨,在此時都顯得尷尬了。
漆鼎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曹非,他在等曹非下面的話。
曹晨無遮無攔的目視漆鼎,“我與公子相識已有十年,我知公子自有高志,現在不過是擔憂寶劍鋒利,寶光耀眼,這才讓寶劍臥於錦繡堆中,讓美酒與胭脂去浸潤它。”
他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冬日庭院中迴盪,如金如鐵,錚錚鏘鏘,入耳自鳴。不知是因爲他說的話,還是因爲他這個人。
漆鼎玩味的笑了,“兄長此言,愚弟聽不懂了。”
曹非笑了一笑,突然對着漆鼎大禮參拜,“我混沌半生,一事無成。我不想到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白來這世上一回!”他擡起頭,一雙眼睛如狼似虎,“便是此名此姓不得顯於人前,我也要做出一番事業。”
漆鼎沉默一息,錯開一步,拉開了與曹非的距離。
“兄長,還請起身。”他平淡的說。
曹非順從的站起來,“我本名曹非,家祖賜字凡人。”
漆鼎輕喃道:“凡人……”非凡人也。曹家先祖一定對這個子孫寄於厚望。
曹非道:“我欲入鄭。”
漆鼎:“凡人兄不打算回魏國嗎?”
曹非搖頭,“魏國,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認識曹家的人太多,他擔心有所做爲會連累家人?
漆鼎問:“凡人兄入鄭,意欲何爲?”
曹非看向漆鼎,輕聲說:“以鄭,欺燕。”
漆鼎一怔,仰頭大笑,“凡人兄當着我的面說出這種話,是以爲我不會殺你嗎?”
曹非哂然一笑道,“公子當然是要殺我的。我與燕爲敵,公主當然也要以我爲敵。”
漆鼎深思的望着他:“那……凡人兄又爲何要對我這燕人說,你要與燕爲敵?”
曹非理所當然的說:“因爲現在的燕,還不是公子的燕。”
說罷,他一拱手,轉身大步而去。
漆鼎在他身後喃喃自語:“不是我的燕……”所以,你要鄭國來攻打燕國——攻打燕王嗎?
漆鼎回去後喚來侍從,“去叫阿餅來。”
阿餅無名無姓,他因爲肚餓,因爲一塊餅自賣自身,成了奴隸,又因主人被殺,流落在外。在漆鼎得到他之前,他已經輾轉十數個主人了。
漆鼎發現阿餅有一個別人都沒有的本事,他總能發現別人的秘密,在鑽營打探上,他彷彿無事自通。得了阿餅後,漆鼎知道了很多別的燕貴的秘密。
他沒有給阿餅姓氏,別人看阿餅還是一個奴隸,可漆鼎卻十分看重他。
早在曹非第一次替漆家取來萬擔鄭糧的時候,漆鼎就已經讓阿餅去打聽他的消息了。之後曹非會到漆鼎這裡,也是漆鼎特意設計的。
“阿餅,曹非這次去魏國的事,你去打聽清楚。”漆鼎道。
阿餅看起來很不起眼,他有一個過於寬大的腦門,雜草一樣的眉毛,一雙睡不清的腫眼睛,一張大嘴。誰看到他,印象可能會是髒、傻、蠢,唯獨沒有精明。
曹非走了,似乎就在一夜之間,他就消失了。只帶走了一個隨從,黃苟。他的車伕都沒帶。
曹家的下人很少,奴隸也不多。曹非不喜歡用奴隸,他只用必要的人,在燕貴中這樣的人不多,哪怕是外國人,到了燕國也會開始蓄奴的,燕國的奴隸太便宜了,便宜到沒有人會捨得不用奴隸這麼好用的的勞力。有的人家捨不得牛馬,就用奴隸拉車。
因爲用得人少,曹非又不喜歡交際,阿餅根本沒打聽到太多的消息。
幸好,曹非平時接觸的人中多數是商人,他就鑽到了商人家去。
早在一個月前,曹非還沒有回來的時候,馬商等商人已經把糧食給送回來了。
燕國每年都要從外國購糧,商人們早就養成習慣,一到這個時候,自動的就會帶着大批糧食趕往燕國。
這次的商人來得尤其多,糧價竟然還比往年便宜了些。
據說是因爲魯國商城過城幾乎不收稅的緣故。
燕國今年不費吹灰之力就買到了所需的糧食,這也讓更多商人得知了商城。
但很少有人知道,商城就是以前的遼城。
阿餅打聽着哪些商人是從魏國回來的,這些商人有的沒有在燕地安家,隨身也不會帶很多奴隸,需要運貨搬貨的話,他們就到了燕地再買奴隸,這也花不了幾個錢,到走的時候再一起帶走,出了燕再賣掉還能再賺一筆。
這讓阿餅特別容易就混了進去,他在一家打聽完之後就逃出來,再混到別家去打聽,買奴隸的商人卻通常不會注意每一個奴隸的長相,就連他們的管家也不會特意去記這些髒兮兮的奴隸長什麼樣。
阿餅在短短几天裡跑了好幾家從魏回來的商人,卻得知曹非根本沒有跟他們一起去魏國。
他回去告訴漆鼎後,漆鼎恍然大悟:“看來,曹凡人是自己一個人回魏國的,他是早有預謀。”
早有預謀想回家看看,不料,家人早就不在了,這才致使他突然改變嗎?
這個說法很有說服力,可漆鼎早就習慣懷疑一切。
——他只是不相信會突然有個人不計後果的幫他。
會有人連命都不要,就爲了替他鋪平道路嗎?
“去魏國探一探曹家是不是如曹凡人所說的那樣吧。”漆鼎道。
曹凡人就算到了鄭國,想做到他所說的那些事也絕非一日之功,在這之前,他有很多時間看清他到底是何目的。
“新年到來,大慶三日。”
這是摘星公主在商城的祭祀上所說的話。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商城的人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然後就見市場前多了數個巨大的鼎,鼎下堆柴,鼎中煮食。
只要是商城人,皆可在這三日內從此鼎中取食,火不熄,則食不絕。
也就是說,這三天大家可以盡情吃、盡情喝。
商城中的流民先是不相信會有這種好事,那鼎煮了一日,只有巡邏的城衛去取食。其他人根本不敢靠近。
結果夜裡有人偷吃,到了早上,摘星公主的侍從發現鼎食已經空了,就讓人重新注水,倒入穀米,再將火點上。第二天夜裡去偷吃的人更多了,甚至他們還發現,城門衛明明看到他們了,卻也不過來驅趕。
真的可以吃嗎?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可以隨意取食的最後一天,當公主的侍從再次來把穀米和水倒入鼎中煮沸時,幾個流民小心翼翼的靠近,等在鼎旁。
侍從沒有趕他們走。
他們就等啊等,等到鼎中的食物開始飄出香氣來,他們走過來,想用手從鼎中挖出食物,被侍從攔住了。
流民立刻就想跑,侍從喊住他們說:“夜裡食物都冷了,你們用手挖着吃沒事,現在食物剛煮好,你們的手伸進去就燙熟了。”他說着拿出半隻竹筒,從鼎中盛出一些食物,遞給一個流民。
竹筒從中劈開,一劈兩半,正好可以盛食。這是某個商人帶來的,姜姬看到後突發奇想,覺得它可以代替碗,就用低等鹽土換了很多給奴隸做碗。
流民捧着竹筒,一邊看着侍從,一邊大口大口的吞食,連燙都顧不上了,而他吃完後就跑了,好像很怕侍從去抓他。
可他跑遠之後,發現去吃鼎食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就又跑回來了,一開始他躲在人羣中,後來就發現那些大人根本不看他們,也不會數誰吃過了,誰沒吃,只要有人去要,他們就給,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許把手伸到鼎中去挖湯吃。
他就安心的蹲在鼎的周圍,吃啊吃,吃了一天的飯。他都不記得自己吃了多少東西,有一車了吧?他從沒吃的這麼飽過!
鼎中的食物一次次加滿,除了流民,一些小商人也來取食,有了商人之後,商人們也開始往鼎中加穀米,甚至開始比賽誰加得多。
一直到午夜,市場前的鼎旁仍圍滿了人。
一個商人拿着自家的碗盛了鼎中的湯,站在夜風中喝着,渾身都暖洋洋的,他對旁邊一個商人說:“早就聽說摘星公主的鼎食,今日,我終於也吃到了。”
聽說公主的鼎食是福氣與慈悲的象徵,裡面是公主對百姓的祝福與祝願,祝願他們平安幸福,不挨餓受凍,太太平平。
吃了這個,今年一年都會被公主保佑,一定會財源廣進,興隆發達。
“今年還只是一個開始,明年來吃鼎食的人會更多,要準備更多的糧食。”姜姬說。
姜禮已經計算出了這三天總共花費了三萬擔穀米。
商城內花的並不多,前兩天都沒人敢試試,第三天才開始有人來吃鼎食,而且還有商人幫着加穀米。
倒是城外的二十個村莊吃了不少,他們已經習慣聽公主的話了,公主說這三天隨便吃,他們就真能一直守在鼎旁不停的吃,吃到吐都還要吃。
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三日過後,城中的流民想當公主的田奴,他們守在公主府附近,被城衛抓住後說想當田奴才來見公主的,他問過公主後,把這些人送到了村莊裡。
而商人們的奴隸竟然也有逃跑的——他們想當公主的奴隸。
姜溫都“笑納”了,他把這些主動來投的奴隸收下,等商人來問“聽說城門處抓了一些奴隸?”,姜溫搖頭“不曾聽說”。
甚至一些小商人已經打算在此地安家落戶,他們不想租房,開始向金碧館打聽房子能不能買下來?如果公主的房子不能買,能不能在城裡買塊地自己蓋房子?
遼城當年的房子就不多。姜姬聽說有商人想買地蓋房子,就把那些偏遠的地方劃給了他們。
想蓋多少就蓋多少,隨便蓋。但是房子要符合商城的規劃,一些標準必須要遵守,比如街道的寬度等等。
而金碧館在收了一些錢之後開始點頭賣地讓商人蓋房,其他的商人也紛紛而來,悄悄塞錢買地。
城中也多了許多的瓦匠、木匠、石匠等,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大批的木料、磚石被運到了商城。
商城的人,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