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很多魯人來說,可能一輩子也不認識大王長什麼樣。
這一準則不止適用於普通的平民百姓,就算是世家貴族也是如此。
這次到樂城來面見大王的各城貴子,全都沒見過大王長什麼樣。不止是現在這個才當了一年大王的,上一個,上上一個,他們、包括他們的父祖可能都沒見過。
所以這絕對是一項榮耀,可以說給孫子輩聽的那種。
於是,姜姬示意姜旦可以在大宴之前先召見一部分人,示之殊榮。
姜旦很緊張,他什麼都不會!
姜姬也很緊張,因爲她知道姜旦什麼都不會。
姜旦不會就不會了,短時間裡不可能讓他脫胎換骨。
姜姬也沒想過要靠他。她想的是怎麼把姜旦給包裝一下,讓他的無才與弱小顯得討人喜歡,而不是令人鄙視。
她有兩個人可供參考,龔香與許四,他們剛好代表了樂城士人的兩種方向。龔香是利益至上派,而許四這一輩子都在努力活得讓別人滿意。她親手養大了弟弟和弟弟的兒子,到她進宮許家也沒掉出樂城世家之外。在無父無母的情況下。有祖輩但失去父母事實上在大家族中也跟孤兒差不多。可見她在琢磨外人觀感這一方面是很有心得的。
姜姬是分別詢問他們的。
她對龔香說:“我不打算讓大王在金潞宮接見這些人。”
龔香點頭,“這樣好。金潞宮太正式了,在別的地方更顯得隨意。”大王有點什麼失禮的地方也能解釋得過去。“我會讓龔獠在旁邊陪着。”她說。
龔香繼續點頭:“大王偶爾有點什麼失誤,大夫也能掩飾一二。”比如大王聽不懂別人說的典故,龔獠可以帶一下話題;比如大王如果怯場,龔獠在場會被人以爲大王畏懼的是龔氏。
“我想讓大王做遊戲。”姜姬說。
接見臣子肯定要準備節目,姜旦已經向鄭公主求親了,基本可以算做成人了,所以節目選擇上也可以豐富一點。
——這樣他們就不必一直談書論詩了。跳過高深的節目,往下-流走的話,既簡單也不簡單。
打個比方,就算是下-流的遊戲,《紅樓夢》裡的賈寶玉能做首女兒悲把小伎們的眼淚勾出來,數顆芳心繫上,換成薛大傻子就只能嗡嗡嗡了。可見在玩女人這件事上也有高雅與低俗之分,沒點知識的都玩不來那一套。
姜旦的知識積累估計還不如薛大傻子,而到時他身邊的都是賈寶玉那一級的,這玩得到一塊嗎?
不能讓姜旦丟臉,他丟臉就是姜氏丟臉。
姜姬不想了,讓龔香想辦法,務必要想到一個只會顯得姜旦貪玩,卻不會顯得他無才的遊戲。
龔香立刻就想出來了一個:“尋幾個色藝雙絕的伎人,讓他們歌唱、彈奏,公子們只需要賭這些伎人誰會贏就行了。”這就不用大王自己做詩了。
姜姬一聽就搖頭說不行,“輸的人如果不服,一定會叫大王評判。”姜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必會露怯。
可一點腦子都不用的遊戲,龔香平時也沒有涉獵啊,他又說了幾個,都被姜姬否決了。
龔香實在沒辦法,說:“公主,不如讓大王裝病吧。”裝個嗓子不好什麼的就行了。
結果這話說了沒兩天,姜旦變聲了!
龔香大笑,“好好好!這樣就不用說話了!”
解決了這個大問題後,蓮花臺開始召見人了,一波波的人涌進了蓮花臺。有一些人就進去過一次,半天都不到就出來了,也有的連着進去好幾天,可見大王喜歡。
大王愛做遊戲的事也流傳出來了,雖然有龔大夫一直跟在身邊也攔不住大王的玩心。
當樂城的人發現公主愛財,大王好戲之後,更淡定了。
但另一部分人就更不開心了,因爲大王一直沒有召見他們。
姜奔在家裡氣得不像樣子,藍氏自己不敢過去,她的姐妹也不肯去受氣,只剩下別的姬妾不得不陪着姜奔,她們沒有家族庇護,只能順着姜奔。沒有人勸,姜奔的怒火就一直不熄,越氣越有道理,越理直氣壯。
藍氏發愁,悄悄對姐妹們說:“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有一個說:“家裡也沒有消息嗎?”
另一個搖頭說,“叔叔生了他的氣,不肯再來。”
藍氏也跟着嘆氣,對姜奔,她們是沒有絲毫感情的,這樣一個粗漢怎麼會令她們動心?就算嫁給了他,也不過是爲了家族而已。
但藍氏與姜奔交惡,第一個受影響的就是她們。
幾人壓低聲,“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可……他是不會去向叔叔道歉的。”
“哼,他還等着叔叔向他道歉呢。”
藍如海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不可能再來主動找姜奔了。
藍氏心生一計,她之前聽說藍如海到底說動家人給摘星公主送禮,然後藍家子侄也曾進宮見過公主,只是還沒有見過大王。
她就讓人在家中“悄悄”說話,故意讓姜奔聽見。
幾次三番後,姜奔纔想起姜姬。
對啊,他也可以給姜姬送禮,讓她替他引見大王!
但姜奔的禮物根本沒有送進去,在宮門口就被攔下了。
恰好,姜武帶人經過。
姜奔正在宮門前發火,看到姜武,一時怒氣上頭就衝上去擋住姜武的馬:“姜武!你給我滾下來!”
姜武陰森的看着他。
“姜武!你這沒種的傢伙!給我滾下來!我們來打一架!看誰厲害!”
姜奔脫下皮襖,在凌厲的寒風中舉着一柄長矛就向姜武衝過來!
他以爲姜武沒有提防之下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不料,姜武就在他眼前滑下馬,抓起旁邊小兵手中的長矛就朝他擲來!他驚叫之下只來得及用手中的矛去擋,收勢不及,摔倒在地,看起來好像他連姜武擲出的矛都接不住,被擊倒了。
他剛摔在地上,姜武身後的士兵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將軍神力!”
“將軍威武!”
“將軍無敵!”
周圍還有許多的人,他們都看到了。
姜奔從沒這麼虛弱過,也從沒這麼羞恥過。
天地都在轉,周圍的人都在嘲笑他。
他猛得拔出刀!想站起來衝過去給姜武一刀!
但剛把刀抓在手裡脖子上就感到一陣森寒。
一根矛尖刺在他的脖子上。
姜武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另一根矛,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這讓姜奔知道,姜武真能下得了手。如果他坐起來,脖子上就會多一個洞。
他會殺了他。
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姜奔手中的刀就落地了。
姜武喊來姜奔的隨從,“把他帶走!”
姜奔渾渾噩噩的被人扶走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本想來跟姜武搭話,可看到他的神色,又都避開了。很快,宮門前的人都走光了。
姜武看了眼高聳的宮門,上馬帶着人走了。
“他還是沒進來……”
姜姬揮退侍從。
看來他是真的不會再進蓮花臺了。
但是他也沒有走。他知道,他留下,她和姜旦就會多一重保障。
她不如他。
如果是她,做不到像他一樣繼續去保護一個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哪怕是她愛的人,如果對方做的事她理解不了,她會覺得跟對方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對方再比她強,她只會以最快的速度跟對方劃清界限。
就算她做了在他眼中大惡不道的事,他也沒有收回他的愛與保護。
許四看到公主坐在那裡,迎着陽光,像一個小女孩,在開心的笑。
她沒有靠近去打擾,而是出去了,等公主再叫人來喚她過去。
“夫人。”姜姬很客氣。
許四恭敬道:“公主。”
在沒事的時候,當她想放空腦袋,什麼都不去想,或者不想跟龔香他們議論國事時,她就會把許四叫過來,兩人可以說一些閒話,多數是許四說,她聽。
許四很會找話題,也可能是她說的東西,她都不知道,所以都覺得有趣。
許四一直在說的都是許家的舊事。
一開始,她可能還是放不下許家,所以不自覺的就開始講述弟弟,講述她的外甥是多麼的努力、勤奮。
後來,她就更多的說起了她少女時期的事。她那時喜歡穿的衣服,最喜歡的布料、織娘,街上哪一家的商鋪總能找來最漂亮的料子,又是哪一家的金匠手藝最好,能做出真假難分的花朵與蝴蝶。
姐妹間的小口角,父母難免的偏愛。所以姜姬就知道了她曾經因爲一條裙子和姐妹生了半年多的氣,雖然當着長輩的面不敢露出來,但她記恨了對方半年之久。
因爲那條裙子是她打算穿給意中人看的。
她的意中人,曾經想娶她。
他們少年相遇,相識相許,父母也都樂見其成,默許他們做一對人人羨慕的小情侶。
然後父母早死,祖輩又不能給他們提供太多的保護。她還有幼弟要照顧,在一片悽風苦雨當中,只有他還沒變。他說,你嫁我。
他說,你不用擔心你弟弟,到時你可以把他帶到我家來。
他說,做我的妻子,我會幫你。
那些話在現在看起來,可能只是他的一時衝動。而她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她最終拒絕了他,而他娶了別人。
“我早就後悔了。”許四總在說這件事,這可能是她心中最後悔的一件事了。
“當時我擔心我嫁了人以後,弟弟也跟我去了他家,那弟弟還是許家子弟嗎?日後他長大,他能回許家嗎?”當他受了別人家的恩情,他還能擡頭挺胸的做許家子弟嗎?
她思前想後,把一切都一一衡量過後,犧牲了她的幸福,選擇弟弟與父母。“我當時想,我不能讓我爹在底下閉不上眼,不能讓我娘哭着說我沒有保護好弟弟,不能讓我弟弟寄人籬下。”三個人,總比一個人更重要。何況那裡還有兩個已經去世的人。
死人的遺願總是最沉重的。
姜姬一直是默默聽着,今天卻突然開了口。
“你要是願意,現在也可以嫁人。”
許四一直自傷,但其實她到現在也沒停止傷害自己啊。
她說的好像是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可她還活着。
只是在她眼裡,她已經死了。
許四目瞪口呆,半晌才僵笑道:“公主說笑了。”
姜姬:“不,你現在想嫁人也一點都不晚,想重新擁有愛情,也不晚。”
許四卻像是被冒犯了,氣呼呼的站起來,硬聲硬氣的告辭,不等她迴應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