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國都。
街上空蕩蕩的,偶爾溜過去一條瘦狗。
店鋪大多沒開門。一條街上,唯一一個有客人的是糧鋪,但店主卻對上門來要買糧的百姓很不客氣:“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以往街面上趕都趕不走,追着行人吆喝的小攤販們也早已絕跡。
一個漢子的鞋沒了,走了半個城都沒找到一家賣鞋的。他去喝酒,食鋪裡倒是有幾個閒人,可惜,酒價漲了,水倒比以前多兌了一多半,喝在嘴裡,半點酒味都沒有。
有酒客在罵店主賣的酒還不如水有滋味,店主半眯着眼睛:“不喝就滾出去!”
酒客欲借酒生事,店主倒不依不饒的罵起來:“正好我也不想幹了!關了店回家鄉種地去!倒能吃口飽飯!”這話一說,店裡就沉寂下來。
想鬧事的酒客也不鬧了。
有人勸店主:“別回,千萬別回。現在除了城裡,哪哪都在抓丁呢。”
店裡的人雖然都是男人,雖然抓丁也不會進城來抓他們,但聽到“抓丁”,都膽顫。
有兩個甚至直接走了,不敢再聽。
一個頭發胡子全是白的,牙都快掉光的老頭子顫顫巍巍的說:“聽說,咱們大王還想打呢,叫先生們給勸住了。”
店裡的人七嘴八舌的。
“還打?怎麼打?兵都打死完了。”
“沒死完,齊家的不肯回來,還在鄭國呢。”
“那邊好啊,鄭王還沒斷奶呢,鄭太后哪敢不好好養着孃家人?”一堆閒漢噗的笑起來。
像趙國這樣的孃家人,哪個閨女也不想要啊。
王宮。
趙王正在和齊夫人一起賞歌舞。
齊夫人生得一張小臉蛋,細眉杏眼桃腮,進宮時才十四,今年也不過十六歲。她是齊家帶兵在外的齊暇的幼女,親爹領兵當了大將,把兒子帶在身邊,女兒只能送進王宮。
齊夫人坐在趙王身邊,兩個宮女正在趙王懷裡嘻笑,她偏着頭,臉上帶着笑,專注的看着眼前的歌舞。
趙王看起來好像已經快一百歲了。他駝背弓腰,站起來和齊夫人差不多高,臉上全是皺紋,平時塔拉着眼皮,不到發怒的時候,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被宮女撒着嬌,看起來也並不動心,只是也不推拒,好像是個沒脾氣的好人。
這時,一個侍人從外面過來,站在遠處,對着趙王一揖:“大王,孟大夫求見。”
趙王嗯了一聲,殿中就是一靜,樂舞齊齊停了,舞伎跪伏在殿當中,不敢退走。
趙王懷中的兩個宮女也不敢再吱聲,全都低着頭。
趙王說:“不見,叫他走。”
侍人不動,說:“孟大夫說,大王不見,他就不走。”
趙王笑道:“你倒聰明,站這麼遠,怕孤又砸你?”侍人額角上還有傷,低頭說:“我是怕大王再摔壞一隻銅牛,可惜了。”
趙王嘆道:“你父當年就是這麼倔。”
侍人不說話。
他全家都已經被趙王殺了。
爲了勸阻趙王興兵攻鄭,死了許多人。
他和他的兄弟、子侄被罰淨身入宮,能熬過宮刑的,只有他和他一個堂兄。
可堂兄不堪受辱,能動以後就自盡了。
只剩下他。
趙王嘆了兩聲,對齊夫人說:“那你就先回去吧。”
齊夫人盈盈起身,拜了一拜,帶着宮女們走了。
趙王讓侍人去請孟大夫進來:“又有什麼事?孤不是已經應了他們不打魯嗎?”
趙王聽說魯連下鄭十九城後大怒,他在前面把鄭國的兵都引過去了,魯竟然在後面撿便宜!
而且鄭也沒有打下來。
鄭太后始終不肯帶小鄭王出城投降獻國。他想讓齊暇帶兵繼續往前打,齊暇卻不肯動。
打到這裡還行,真帶兵打到鄭國王城,這罪過就大了。
齊暇也要顧忌身後之名啊。
畢竟趙王攻鄭的理由太兒戲了,站不住腳。
趙王在王宮中也被連番勸阻,讓他不要把鄭趕盡殺絕。要顧忌名聲,哪怕他不要自己的名聲了,趙國不能不要名聲啊。
難道要讓以後的趙王都揹負着這個污名嗎?
趙王所有的兒子都跪在宮前祈求他。
趙王大怒,砍了一堆人後,不再逼齊暇繼續進軍了。
國中就鬆了一口氣,那些拼死勸阻而死去的大人們,也算死得其所。
然後趙王又說,他要打魯。
趙國人被砍了一部分,但趙王手下也有數,沒真把國中能幹活的給砍了。剩下的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繼續“勸”他。
難道不是因爲趙王顧忌他們纔沒有殺他們嗎?那除了孟大夫這些人之外,又還有什麼人能勸阻大王呢?
孟大夫只得拖着老軀,不停的跑到趙王這裡來,雖然每回都擔心這一次會不會惹怒了趙王,丟了全家的性命。
但他不能不來。
所有人都盼望着他,期待着他。
他怎麼能不來呢?
孟大夫來找趙王,輕聲細語的給他說,魯國現在打不得。
首先,國中已經沒有人了。打鄭已經把趙國的青壯給徵完了,現在田間地頭耕種的都是婦人和老弱;
其次,打鄭不能說沒好處,但跟他們預期的好處不同,太少了。最大的好處已經被魯國給搶了。
鄭國最有價值的是能種出鄭國米那樣珍貴穀米的土地,全在魯人手中了。
現在鄭人在鄭國的土地上耕種,種出來的糧食卻歸魯國,鄭人要吃米,還要從魯商手中買。
但正因爲有趙國大軍在,所以鄭人就能容忍魯國在鄭土上爲所欲爲。
最後,魯國看似處處是破綻,實際上,這是一個有英主,有能臣,有虎將的大國。
魯王雖年輕好玩,但他左手有能臣,右手有虎將,又能信任兩人,所以並不能小看;
龔相本非八姓之人,而魯國七百年,只有這一次的龔氏,越過八姓,坐上了相位,所以他也不能小看;
最後,就是魯王的義兄,魯國的大將軍,姜武。此人與魯王幼時相伴,兩人情同手足,所以姜武手握大軍,魯王能絲毫不疑。有姜武在,魯王的王位非常穩固,不會動搖。
所以,如果要攻魯,趙需要先把大軍撤回來,這樣就有了兵;
大軍撤回,鄭與魯之間的平衡就會被打破,鄭必會與魯相爭;
魯王座下二人,若損其一,則攻魯可成。只是挑動龔相與姜武相爭,還需從長計議。
孟大夫最終說服了趙王暫時不要對魯國下手。
當孟大夫被侍人扶着走進宮殿時,殿中的歌舞仍在,只是不見了齊夫人。
孟大夫看到歌舞,露出垂涎的神情。
趙王便大笑,揮退歌舞,提着孟大夫說:“你又來騙孤。快說,有什麼事?”孟大夫慢吞吞的走上來,坐下,趙王賜下酒水,他捧起來飲了一口後,才說:“大王,可曾聽說鳳凰臺的事?”
趙王:“什麼事?”孟大夫:“大王果然沒有聽說嗎?”趙王:“不曾聽說。”
孟大夫:“那臣就爲大王講一講。”
孟大夫說,鳳凰臺上,皇帝大權旁落,徐公年邁退避了,陶公陰毒,花將軍驕橫。
某日,皇帝欲祭帝陵,花將軍竟然百般阻撓,還在帝陵前口放狂言,被忍無可忍的皇帝誅殺。
今年又有八個城欲反,皇帝派兵鎮壓。
總之,就是鳳凰臺現在到處都很亂。
趙王:“大夫不說,孤都不知。唉,這皇帝也實在是可憐。”
孟大夫不說話。
趙王知道孟大夫知道了,這老頭是來阻止他的。
趙王其實也沒想做什麼。打鄭國是因爲就在左近,但出了打整個大梁?
他還……
他需要再多想想。
但是孟大夫聽到一點風聲就迫不及待的來勸他,這讓他很不高興。
他上下打量着孟大夫,直到孟大夫被他的眼神逼得低下頭,額上冒汗,袖子隱隱發抖,他才罷休。
這個老頭已經快死了,他不必去砍他,就容他活夠天年吧。
孟大夫從王宮中出來,坐上自家的車就險些要癱倒。
從人連忙扶起他,給他端來酒。
他喝了一碗酒,纔算是止住了被趙王嚇出的寒顫。
趙王在嚇他。
他很清楚。趙王並無仁慈愛護之心。
但又能怎麼辦呢?趙王殘虐,趙王的公子個個無能。
趙國日後會是什麼樣,誰知道?
他只能活一天,盡一天的力。
他回到孟家,家裡全是等着他的人。
看到他被從人扶起來,臉色蠟黃,嘴焦慘白,這些人全都緊張擔心的問:
“孟公,保重啊!”
“孟公,千萬保重啊!”
孟大夫擺擺手,坐下後,只說了一句話:“我觀大王,確有……往鳳凰臺一遊的心思。”
衆人聽到這個噩耗,全都沉默了下來。他們瞠大雙眼,互相看着,卻都沒有主意。
他們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趙王召來那個替他送來鳳凰臺消息的商人,問他:“你可願替我辦件事?”商人說:“大王,只要有錢,我連我老父的頭都能給您送來。”
趙王不以爲惡,反而大笑,笑完,對他說:“我要你往魯國去。”
商人點頭:“我去魯國做什麼呢?”趙王:“就把你對我說的,再對魯王說一遍。”
商人點頭,“必定給大王辦到!”
趙王想了想,覺得不保險。畢竟魯王年輕愛玩,聽說平時只喜歡踢球,國事都交給龔相,他聽到鳳凰臺的事後,也未必會有興趣。
他說:“若是魯王不動心,你就再去魏國。”商人點頭:“都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