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今年的日子不太好過。
徐公到目前還是被牢牢看管在雲青蘭的眼皮底下,他平日起居的地方就在雲青蘭住的院落裡的一個小亭子裡。
此處地勢高,有四周有階,八下不靠,裡面有前後兩間屋子,旁邊還有三個小側室,用來起居洗漱。
由此可見河谷王氏居住在此地時是何等的豪奢,一個小小的賞花賞月的亭子都能建得如此漂亮。
但它再好看,它也是個亭子。雲青蘭讓徐公住在這裡,本就有折辱之意,將他比爲犬貓之流。
徐公的“相”也名不符實,因爲雲青蘭跟雲家人商量事情時他是從來插-不進去的。但云青蘭也不會忘了他,有事也會來尋求他的意見,通常……都是一些很難解決的事。
雲青蘭初到河谷,百廢待興。整個河谷四城都被雲重毀得差不多了,百業凋零,百姓流離失所,看到雲家大軍前來,不見解脫,更添折磨。
雲青蘭也搞不清重點,他不想着安民,先大肆封賞親信,任由他們在城中肆虐。然後又一心一意要建造王宮,河谷四城已經半毀,他的主意就打到了被徐公劃爲慶國封地的另外十九座城中,衝他們要錢要糧要人。
這樣算是勉強糊弄過去了一年,到了今年,那十九座城早早的就來向雲青蘭討饒,說城中沒有丁壯——都被雲青蘭抓走了嘛,無人耕種,今年又逢災年,田地欠收,沒有糧,只有錢,求慶王寬恕他們,收錢了事。
雲青蘭看在錢的份上就饒了他們,但收來的錢大部分被他私藏,只有一小部分賞給了他的親信。
日子久了,徐公也能看出來雲青蘭真正的親信也只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是從宮裡跟到這裡的養子,賀章。
賀章年輕,因爲武藝超羣纔會被雲青蘭看中,收爲養子,卻沒叫他改姓。現在正因爲他不姓雲,比姓雲的還受雲青蘭看重。雲青蘭的兩個兒子可能聽說了雲青蘭來河谷了,不知從哪裡鑽出來,跑來找雲青蘭告狀,告的正是已經被雲青蘭殺了的長子云重。
他們說雲重害死了雲青蘭的繼妻,他們的母親,還說雲重還想殺他們。
徐公看得出來,雲青蘭本來不想認這兩個,但叫賀章勸了勸,就把他們留下了。
可這兩人在這裡是“沒名沒分”。因爲雲青蘭祭天封王時根本沒提前面娶過兩個妻子,他的妻子只有一個,就是現在的朝陽公主,在河谷的人都知道慶王極爲寵愛王后,還特意替王后建牡丹園,以悅卿心。
這兩人就成了“私生子”,以後連雲姓都不能保留。
賀章對他們非常友好,見他們有困難也熱心幫忙,這二人也對賀章很親近,似乎他們能成功見到雲青蘭還多虧了賀章。
有這兩人替賀章揚名,賀章的名聲已經越來越好了,仁人君子之稱已經冠在他頭上了。
徐公只端坐看着這一池亂相。
而且,雲家的心偏了。
以前雲家立足靠的就是手中的軍隊,那近二十萬大軍就是雲青蘭最大的倚仗。
當然,他現在也沒忘了這個。可他的心神已經被這雕樑畫棟,軟玉綺羅佔去太多了。他已經好幾個月不曾踏足軍營,底下的人全都交給親信去料理。
所以他也不知道營中已經有人餓死了。
已經沒有糧食了。
原先河谷的屯糧都在商人拉高河谷糧價時被賣空了,當時誰也不會覺得河谷會缺糧,每年河谷大半出產的糧食也是要賣出去的,只是那兩年賣得更多而已。
後來雲重到了,將河谷各傢俬藏的糧食全搶走充爲軍糧,又將河谷各地的男丁全都徵走,這些人要麼變成軍奴,要麼就被拉去建王宮了。
從那時起,河谷上下一團亂,更顧不上種地了。
雲青蘭帶的這羣兵在鳳凰臺上時是沒有餓肚子的,他們走的時候還把鳳凰臺搬空了,到了公主城又獲贈了許多糧草和禮物。
但他們從鳳凰臺出來以後就一直被數股敵軍襲擾,由於雲青蘭帶着徐公和皇帝,不敢戀戰,一直由他帶着人拼命往前趕路,命另外幾個小將負責拖住和對抗敵軍,無奈這些人最後都死在了敵將手中。
而那時雲青蘭以爲是雲重下手,對這個兒子恨得咬牙切齒,等他到了河谷後,更是把雲重當成了十世仇人對待,不見一絲父子之情。
雲重死後,雲重的親信離散,曾經與雲重交往過密的人也都受到了連累。
軍中因此受到牽連的人不少。也是在這個時間,各軍開始彼此有了嫌隙。本來大家都是替皇帝看大門的,守宮門而已,吃了幾十年太平糧,沒什麼大沖突,所以顯得和睦。
可雲家一步登天,底下這些人便如沒頭蒼蠅一般,想逐臭而來,卻又分不清哪一塊肉更大,但好歹都知道一點:幹掉身邊的人,他能佔的位置就更多了。
他們互相爭鬥,雲青蘭是樂見其成的。於是就有的人因爲上頭的將軍被害,底下的兵就被人奪了糧草或營地,有的兵營的兵因此餓死其實是計,但現在沒人在意這些士兵的命,人人都想着要如何才能擠下對手,自己佔得好處。
而云青蘭也並不是不知道糧食不夠,他自己就是帶兵的人,能算得出來營中的糧食還有多少,還有撐多久。所以在他因爲短視而收下那十九座城的錢之後,他也迅速想出了應對辦法,那就是派兵出去徵糧。
這也是常用的手段之一,派大軍到城外,去之前先送信,表示來借糧,或者表示多謝你們“願意”送給我們多少多少糧,我們之友誼長存,這樣等大軍慢吞吞開到之後,城裡多數也都準備好糧食準備送瘟神了。
有不願意交糧的也沒關係,圍城就行了,看誰抗得過誰,在大軍壓城的壓力下,很少有人能堅持不交糧。
何況就算是打,雲青蘭也不覺得他需要怕誰。
還是徐公進言,認爲現在慶國要緊的是交好周邊城池,而不是跟他們鬧矛盾。
他說,慶國得天獨厚,周圍就他一個諸侯國,不像魯、魏、鄭似的周圍都是諸侯王,誰也不比誰小。
理論上說,周圍的城主其實都不如慶王“大”啊,慶王是王,周圍只是臣,雖然不是慶王的臣吧,但其實現在也差不多。
雲青蘭被這個馬屁拍得很爽,願意聽徐公繼續說下去。
徐公繼續道,日後慶王還是要當皇帝的,爲了以後着想,他現在就應該把皇帝的寬和仁慈的面具給戴上了,不能一味殺人放火,那會對他日後當皇帝造成妨礙的。如果以後慶王送太子入朝,如果因爲做過太多欺壓周圍城池的事而被責罵怎麼辦?
當然,徐公也不是說一個城都不能欺負,近的不能欺負要交好,可以欺負外面的嘛,可以欺負遠一點的嘛。
就是要辛苦大軍跑遠一點徵糧了。
雲青蘭說這有什麼?正好練兵了。
雲青蘭就把兵給派出去徵糧了,交待他們離得近的不給就算了,不能打;離得遠的城如果不給,看情況決定打不打。
大軍撒出去八個月,慶國國內倒是緩解了不少壓力,人少了,吃糧的嘴少了,可不就是省事了嗎?
雲青蘭自己都覺得這幾個月真輕鬆啊。可等到這些人都回來了,他就輕鬆不了了。
被派出去的幾支軍別說徵回來糧了,被人打的是七零八落,死傷很多。
大多數的主將都被砍了,帶着人回來的都是副將。
不知是不是爲了減輕自己的罪過,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那些城都不肯給糧。有的城根本就不承認什麼慶王、慶國,罵他們乃賊子,帶着的兵也是亂兵。
雲青蘭暴怒。
還沒怒完,回來的人又說:我們也很生氣啊,就準備攻城,但沒來得及怎麼打就被人從背後打了,那些人不知是什麼來路,就盯着我們打,打完後那些城就給他們送糧。
雲青蘭更加暴怒。
其中有兩人說:彷彿看到了花將軍,可是花將軍不是被……大公子給殺了嗎?
現在雲重就是個不能提的名字。
雲青蘭當即命人把這兩個提起雲重的給綁下去砍了。
砍完之後,他讓人去查花萬里是不是真的還活着。
看到花萬里和花家軍的人不少,幾番證言一對,都證實花萬里確實沒死,活蹦亂跳的,他也確實追着雲家派出去的幾支軍打個沒玩沒了,好幾個將軍不是被他給砍了頭,就是被他給圍死了。要說花萬里的心可夠黑,殺人只殺主帥,只要這一顆人頭就夠了,後來被他追得不得不投降的其中一個雲家家將到底是被花萬里殺的還是被副將砍了頭……這都變得說不清了。
雲青蘭就說這都是雲重的狼子野心,他肯定跟花萬里暗中定計要害他這個父王,幸好他早早就識破了雲重,才免於危難。
雲青蘭此時已經察覺殺子一事讓他的聲望受損,但無奈事已經做下了,他就只能拼命給雲重加罪。
徐公不是不懂,只是他也沒有提醒雲青蘭:此時此刻,他說再多雲重的壞話,只怕別人都未必信了。
他回屋坐到半夜就聽雲青蘭又開夜宴,召他前去侍宴。
他過去時就看到到處都是巨大的火炬,燈火連天,把這裡的天空都照亮了。無數的人衣衫華麗,僕從如雲,美酒佳餚如流水般的送上。
小人得志。
徐公拾階而上,到了門前就被迎了進去。
一進門,他就看到庭院裡擺着一個巨大的東西,奇奇怪怪的,走近一看才發現好像是個大樹殘根,就是不知這是從哪裡挖來的,怎麼這麼大,上面還塗了漆,在火光之下倒顯得油亮油亮的。
雲青蘭已經半醉了,看到徐公,連聲叫他上前,讓旁邊一個雲家小子重新讀一遍他手中的信。旁邊所有的人都是一副聽得如癡如醉的樣子。
這種情況這半年常有,每回都是公主又送個什麼東西過來,就能把他給搞得興奮一回。
徐公坐下,聽了這個一聽就有白哥插手的故事,總之就是一個神女因爲得不到英雄的喜愛,竟然埋身入土,化爲枯木的愛情故事。
故事千篇一律,總是公主在藉機對雲青蘭灌迷湯,問題是他喝的還挺開心的。
徐公看到雲青蘭在酒意的催發下,搖頭晃腦,聽得陶醉,轉頭去看那代表着神女的……樹根。
前幾回好歹還是石雕,現在連石雕都沒了。
公主可能也快對雲青蘭失去興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