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
快回去。
往回走!
肖望海把侄子推到草叢中藏起來,自己跑向另一邊時,在侄子耳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回去”。
回去!
回鳳凰臺!
這天下早不是他們的天下。
這個大梁,也早就不是他認識的大梁了。
皇權旁落,賊盜四起。
他們爲什麼要逃出來呢?鳳凰臺上的公主英明睿智,有凡人未有之才,哪怕屠刀落下,死在她手中也好過死在野外。
肖望海早就後悔了。
他一邊哭,一邊發出號叫,一邊胡亂逃着,很快他就聽到身後追擊來的人聲,這是來抓丁的。他把他們都吸引過來了嗎?
在野外,他們不是世家,不是貴族,他們的姓氏,家聲都毫無用處。這些人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管。他們看到華麗的馬車,一擁而上,不問姓名來歷,立刻殺馬奪車,他們眼中看不到古董珍籍,只有美女嬌兒,他們不識寶瓶寶花,只識金銀珠玉。
他們把老婦都殺了,奪了年輕女子就走。肖望海的妻子就是這麼被奪走的,不管他怎麼哭號,怎麼唾罵,怎麼哀求,都只能親眼看着她受辱、自盡。
他的姐妹,婢女,全都成了獵物。
等他們這些沒用的人活下來之後,他纔想起自己的衣箱中是有劍的。寶劍鋒利,從未飲血。
他取出劍來,劍刃泛着寒光,吹毛可斷。他用此劍挖了個坑想埋葬妻子後再自盡,此劍卻折斷了。
沒有了車馬,他們只能步行。往哪裡去?沒有人知道。他們渾渾噩噩,漫無目的的向前走,還遇上了神女廟的野祭,雖然只是兩尊石偶,石偶下只勉強擺放着一籃野果,他們還是用這些野果裹了腹,又汲來清水,勉強以清水爲祭品,留給後來人。
他們是爲什麼逃出來的?
我們回去吧。
甚至沒有真的說出口,剩下的肖家子弟們都開始往回走了。爲了避開之前遇到野人強盜的地方,他們繞了一個大圈。
出城時幾十駕馬車,數百僕從,現在只剩下不到二十個人。他們餐風飲露,衣衫襤褸,渴了就尋低窪處挖坑,飲泥漿水,餓了不管是野草、野菜、野果,哪怕鼠蛇也能吞下肚。
爲了讓身邊的年輕人不至於喪失信心,肖望海他們有時也會引亢高歌,振奮精神,他們告訴年輕人,只要回到鳳凰臺就可以了,回到鳳凰臺後,他們就還是肖家子弟。
直到又撞上了抓丁的隊伍。
肖望海他們分散逃走,可是一連幾天,這些抓丁的人總是徘徊在這一帶,他們不管怎麼躲避,好像一直沒跑出他們的包圍圈。
最後只剩下肖望海他們三人。
堂哥先替他們引開了人,肖望海帶着侄子跑了,但他們又被人發現了,肖望海讓侄子藏了起來,做了叔伯兄弟們一樣做過的事。
他……其實不想回鳳凰臺了。
妻子死的時候,他就不想回去了。他二十歲的時候才娶妻,還是在父母逼迫下不得不結婚,與妻子的感情並不深刻,兩人在家裡時只是相敬如賓,雖然從沒吵過嘴,但他以爲他其實沒有愛上妻子。
可是妻子在他的眼前被害之後,他的心好像被人掏去了。
他爲什麼還活着?
他還有什麼臉活下去?
活着回到鳳凰臺以後,他就必須要承擔起肖家子弟的責任。他必須要繼續爲肖家奮動,必須要再娶一房妻室,生育子女,可能在幾十年後,他再想起妻子時,連她的臉都記不清了。
那妻子不就白死了嗎?她的一生還有什麼意義?這世上還有誰記得她?
世上每一對夫妻都是一對配偶,他如果再娶,一夫雙妻,那他到底算是誰的丈夫呢?
還不如就死在這裡,這樣他就不必再娶,不必再當肖家人,他只有一個妻子,永遠只有她。
肖望海被抓住後,被這一隊人驅趕着走了一天,纔在黃昏時來到一個營地。
說是營地,其實就是一片平緩的野地,四處是躺在地上的士兵,他們或是抱着刀,或是枕着槍,在地上呼呼大睡。
他們這些被抓來的人被趕到了一起,他在這裡悄悄尋找了一遍,沒有發現堂哥,也沒有見到侄子,不由得心生歡喜,想必他們是逃掉了吧?
太陽很快落山了,營中的人都在睡覺。肖望海能聽到身邊人的肚子叫了,他們都沒有吃飯。但不遠處的那些士兵也沒有吃的。
他不敢睡,把土一遍遍的擦到臉上、身上、頭髮上,他還努力想擠出尿來,活尿泥往身上塗。無奈擠不出來。
他心中害怕,一直盯着天邊。
等看到天邊開始泛白,有人醒了,有士兵到樹下小解,他趁人不注意溜過去,忍住騷臭味,將尿泥塗在頭臉上。
天亮了,士兵們都爬了起來。
被抓來的壯丁都更害怕的躲在一起。肖望海躲在角落裡。看到有幾個士兵商量了一下,向他們走過來。
他們專找看起來年紀小的,或是個頭不夠高,或是體型不夠大,肖望海哪怕身上塗滿灰塵,他看起來也比旁邊的人更好一點,但走過來的人剛把他抓起就聞到他頭臉上的騷臭味,一把將他推倒,轉而去尋別人了。
肖望海趕緊鑽到人羣中躲好。
終於,他們拖着一個半大的孩子出去了。孩子發出不似人的尖叫,向着人羣求救。
肖望海本來埋着頭,聽到這一聲又一聲的尖叫後,終於忍不住衝了出去。
他磕磕絆絆的從人羣中跑出去時,周圍看到的士兵都在發笑,拖人的那幾個人也在笑,那個孩子叫的更厲害了,向着肖望海喊爹,喊叔叔,喊伯伯。
他知道,這個孩子不是在騙人,他只是想求救,就算不認識肖望海,也盼着是自己的親人來救他。
肖望海撲上去,被士兵用刀柄拍開,然後那個孩子就在他面前被拖遠,三個人圍着他,像戲弄一樣,看他衝上來就把他踢倒,看他東倒西歪的掙扎。
肖望海從人羣中的縫隙裡看到那個孩子被綁了起來,跪在地上,被抓住頭髮,被迫仰起頭。孩子終於不喊肖望海了,他着天空長長的喊:“娘——!”
“娘啊——!!”
旁邊的士兵嘻嘻笑道:“乖兒,你娘在我腹中呢!”
“乖兒,喊一聲爹來聽聽!”
肖望海心中涌上一股怒火,他憑藉最後一股孤勇,將圍着他的一人撲倒,抱着他的頭就在他脖子一側狠狠咬下去!瞬間,一股腥熱涌進嘴裡,他條件反射的大口吞嚥起來,就算這樣血沫子仍噴出來,從他的下巴流下去,眼睫上也飛濺上紅色的東西。
那人發出慘叫,肖望海感覺到身後有刀劈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這人的頭,直接把那一塊肉啃了下來,吞下了肚!
那人的脖子少了一塊肉,露出裡面白色的筋,他能看到他的目光終於變得恐懼起來。
啊,就是這樣!就該讓他們害怕!
於是肖望海又咬了一口,這一口沒咬下來多少肉,他正準備咬第三口,這個人抽搐了幾下,竟然嚇死了。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雷鳴聲。滾滾而來。
天仍是晴的。
這裡的士兵們卻都驚慌失措起來,他們顧不上肖望海,四下吵鬧着,喊着不知是哪裡的話,然後開始瞎跑。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一時往東,一時往西。肖望海從那人身上起來,就看到眼前這一羣沒頭蒼蠅一樣的人。
他茫然四顧,終於看到遠處有一條細細的煙塵。
它在慢慢逼近,慢慢擴大。
這些人開始慘叫起來,他們終於找到方向,開始往煙塵的相反方向跑。
哪怕是被抓來的壯丁們也開始跑了,他們跟着人羣跑,哪邊人多,就往哪邊跑。
肖望海沒有跑,他就站在那裡,像着迷一樣看着那煙塵。
煙塵後面豎着一根紅色的旗,小小的,飛揚在空中。
是公主的人。
是公主。
肖望海哈哈大笑着,哇哇大哭着,向那片煙塵奔去。
他的身後,那個被綁着手的孩子一瘸一拐的跟着。
鳳凰臺。
姜武走了以後,每天都有戰報送到。姜姬得已對發生在眼皮底下的這場“正義之戰”有了更多的瞭解。
正義之戰打響了,卻跟鳳凰臺沒什麼關係。
兩邊都宣稱自己是正義的。
雲青蘭說他是皇帝封的慶王,打的是不交貢不交稅的逆賊;
對面說雲青蘭是逆王,是反王,是賊王,但關於雲青蘭的罪狀仍有爭論。
有的人說,雲青蘭把皇帝殺了;
有的人說,雲青蘭只是把皇帝關起來了,皇帝沒死呢;
有的人說,雲青蘭最大的罪狀就是自己給自己封了這個慶王,這個王位,他不該得,河谷也不歸他。
於是,這個訴求就不一樣了。
如果皇帝死了,那打敗雲青蘭的人不說可以當皇帝了,至少他立了一個下任皇帝必須再三重謝的大功,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誰都逃不過。
當然,這人想稱帝的話,如果自認爲身板夠硬,倒是也可以試試;
如果皇帝還沒死,那打完雲青蘭就必須找皇帝要賞,那就要到鳳凰臺來了,這是公認的皇帝家,不管皇帝是不是真的在這裡,到這裡來找皇帝是最正確的做法。
如果雲青蘭只是自立爲王這一樁罪過,那就意味着有二十二座城可以自由了!
姜姬聽到最後一項罪狀就知道,這背後一定是“慶國”內部有人反雲青蘭。
她把這個先放到一邊,只關注“正義之師”裡面到底有幾個人做主。
以第一項訴求爲主的是濱河李氏,李氏敢提出這個就表示他們是想直接幹掉雲青蘭的。
第二項則是春山包氏,看起來沒有李氏強硬,但也說不準。
目前這幾家看似聯合,但基本都在各幹各的,互相之前根本沒有站到一起打雲青蘭的意思。
她甚至看出了幾分跟她一樣養寇自重的味道。有云青蘭這個大賊,他們養兵就變得正常多了,也容易多了不是嗎?
果然人人都不傻,都知道雲青蘭活着是多好用的一個靶子。
所以就不能給他們機會,讓他們壯大。
姜姬想了想,問侍人最近有沒有人想偷偷鑽到殿中偷看文書、章表、書信的人啊?
侍人說沒有,問她是不是想養賊了。
她點點頭,嘆氣,以前先有白清園,後有蔣勝,兩個賊用得多順手啊。她本來以爲毛昭和白哥中至少有一個可當賊的,結果這兩人都不自覺的避開了這條路,一個比一個聽話乖順。
侍人笑道:“這也不難,公主何不在宮中多放幾個文書?也好安撫一下宮外的人。”
砍了一堆頭,又跑了那麼多人,確實該安撫安撫了。也看看其中沒有合適的人選。
她一點頭,侍人就準備光明正大的收賄-賂,舉薦青年才俊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