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姻在鳳凰臺的家裡也照例收留了一些“有志難伸”的人才,這更多的是爲了顯示他的胸襟,倒不是這些人中真有什麼難得的大才。
往日他不管多晚回來,府門口都能有十幾個等着的人,今天回來卻見其中多了一個。
龔香。
王姻在車上看見,有心不下車,裝睡讓車徑直進門。但龔香十分了解他,應該說他們彼此都十分了解對方。
龔香特意上前一步,站在大門正中央,車要是想進去,除非從他身上軋過去。
駕車的是王姻的從人,跟着他從魯國來到鳳凰臺,見此就停了車,敲車壁催王姻下車。
王姻在車裡扯起了呼嚕。
從人道:“有能耐你就在車裡睡一晚上,反正我走不了。”說罷,從人直接從車頭跳下來了,甩着手進了門,還喊門前僕人:“一會兒把車趕進去,把老子的飯送到屋裡來!”
王姻無法,只得下了車,與龔香在車旁見禮,彼此客氣問候。
王姻的臉上算是看不出一絲笑紋,“公爲何來?”
——有事說事,沒事滾。
連門都不讓進,席沒有一張,水沒有一口,就在門口說。
龔香是來求和的,當下使了個眼色,“自有要事,還請移步。”
王姻以爲他真是有事,想必是公主的大事?猶豫之下,讓步請人進去。至於等在門口的其他人,王姻也一一請了回去,親自致意,表示謝謝等門,但你們看,龔相在這裡等着呢,肯定是有大事啊,只好對各位抱歉了。
那些人也都連忙表示理解支持,心滿意足的回去了,這一日的等門圓滿結束,賓主盡歡。
王姻引人進屋,周圍沒了旁人,就不必再裝模作樣了,他進屋換衣服洗漱,還順便泡了個澡,吃了個夜宵,出來後龔香已然自動落座,手捧茗茶,旁邊還有一甕鼎食一碟炸得金黃的香雲,看來並沒有枯坐。
王姻冷笑:“公自如的很。”
龔香訝然:“你我哪裡還需要客氣?”
比起不要臉來,兩邊都是翹楚。
王姻悠然落座,不客氣的打了個哈欠,往憑几上一倚,一副睡意昏昏的樣子:“公有事直言便是。”再不說他可就睡着了。
龔香沉吟片刻,放下手中茶盞,問他:“這幾日,你可發覺公主是不是有煩心的事?”
王姻立刻坐直了,他至少一天要見兩次公主,雖然都是有事說事,但他對公主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印在眼底,記在心裡,此時反覆回憶都沒找出公主哪裡不對。
王姻:“不曾察覺。”
龔香嘆氣,長嘆,復嘆,再嘆。
王姻開始絞盡腦汁:“莫不是前方有變化?”隔上三五日就有軍報到,姜將軍更是每日都送信回來,雲青蘭與義軍的種種動向,鳳凰臺不說鉅細無靡,至少也能做到了然與胸。
除非公主又有了新的想法!
龔香繼續嘆。
王姻又想到一個!
“是小公主的事嗎?”公主又有了身孕,小公主精明天生,只怕會察覺到,公主在爲此憂心嗎?
龔香搖頭,難得坦誠一把:“公主早與我提過,若有朝一日,登臨九重,繼承之事當遵照俗例,以嫡長爲先,不論男女。”
王姻聽到這個生氣了,他不知道的事龔香卻知道,這是在炫耀嗎?
他臉色一變:“公是來戲弄某的嗎?”然後就準備起來回去睡覺了。
龔香連忙攔住他,嘆道:“這就是公主憂心之事。”
王姻多聰明的人,頓時明白了:龔香在求和。
他重新歸座,施施然叫人上茶來。
龔香勸道:“睡前不宜飲茶。”
這還是公主的話呢。
王姻又重叫人上酒。
兩人對月小酌,別有一番意趣。
王姻自從察覺龔香是來求和的,從身到心都無比的舒暢!也願意拿出主人的氣度來了,與龔香先論了一番酒菜,又賞了一會兒月色,才正經邁入正題。
龔香先認錯:“往日是我失禮,令公子不快了。”
王姻確實不快,也沒有迴避、客氣,接下龔香的賠罪後,也說了句實話:“公應當是自有打算,某不過順水推舟。”
要說王姻沒發覺龔香是故意找麻煩那就小看他了。只是他雖然明白這一點,卻更生氣:龔香故意找麻煩卻從衆人之中選中他,這不正說明他好欺負嗎?
不然爲何不選白哥?不選毛昭?甚至姜儉?偏偏挑他呢?
這就說明在龔香心目中,不算姜將軍、霍九弈、花萬里這三人,連白哥、毛昭和姜儉都是不能得罪的,就他是可以得罪的!
王姻自視甚高,怎麼忍得了?
氣上加氣,反而更記恨龔香了。就算現在,他也沒把這個仇忘了。
但既然龔香要講和,他也可以表示善意。
不是說這仇以後就不報了。他記在心裡,有生之年是肯定要還回去的。只是暫時放下了而已。
龔香也知道王姻不可能這麼一笑泯恩仇,兩人說開,暫時講和就行了。
“最近,公子的行事過急,讓人擔憂啊。”龔香道,“可是要自污?”
王姻一聽,笑了。確實他最近的吃相難看,飢不擇食的模樣太不像樣了。如果要以人作比,倒有幾分像國中的姜奔。他不是姜奔,這樣做就更不正常。
“我只是知道何事更重要。”王姻道,“犧牲一時的名聲,卻能換來城中安穩,公主能早登大寶,有何可惜呢?”
他一個人的名聲算什麼?
在鳳凰臺上有什麼人知道他嗎?
有人聽過王家嗎?
那他爲什麼不可以這麼做呢?
看現在公主身邊的人,除他之外,還有誰可以這麼幹?
就是別人能,他能替公主盡忠,爲什麼要讓給別人?
能替公主搭一條梯子,他覺得很值。
龔香不禁訝然,上下打量王姻。
王姻仰首挺胸,任他打量。他剛纔的話,句句出自肺腑,誰來問都不懼。
龔香收起笑,“是我小瞧你了。”
王姻接下了這份來之不易的讚賞,他受之無愧。
龔香道:“公主覺得可惜。”
王姻瞠大雙目。
龔香:“之前你我相爭是我之過,如今你又自污其名,公主憂懼難安,自問是否德行不彰,才導致身邊諸人失和。”如果不是公主今天提起,他都想不到,他和王姻兩人竟然被公主放在心上,如此關心,他們的一點點失態,公主不問他們兩人的過失,而是自問是不是她有錯。
他之前故意挑釁王姻,以爲公主不會放在心上,公主也確實只是輕描淡寫的提過一兩次,但今日他才知道,公主不怪他,是因爲公主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今天公主提起王姻,也是因爲她想不通。
王姻整個人都怔住了。
龔香倒是從公主那裡出來就想通了,一直到王姻回來,他自己排解開了,倒是能理解王姻現在是什麼心情。
公主高高在上,如隔雲端。他們臣服在她腳下,以爲她的目光洞徹萬里,不會落到他們身上來。
結果公主不是沒有看到他們,而是把他們放在心裡,就像她放在心裡的其他人一樣。
龔香曾經以爲自己不在其中,他一直奢望着能被公主記住,卻也一直以爲這永遠不可能。
陡然發現公主已經記住他了,竟然升起不可思議之感,彷彿一步之遙便從地上到了天上。
換成王姻,他願捨身,也是以爲他不在公主眼中。只怕現在受到的震撼更大。
龔香自斟自盡了兩杯,見王姻的神色從狂喜到鄭重,又變得精明起來,喚道:“回神了。”
王姻神色一變,蛻去了之前的青澀,變得穩重起來,彷彿一瞬間就過去了許多年。
知道公主已經將信任交付在手上,所以就不瘋了?
龔香心中暗歎,真盼這人多瘋幾年。
王姻望一望天上,問:“公今日不如就歇在這裡,明日我等一同上殿,面見公主。”
龔香:“你幾時洗脫污名?倖臣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背上了就不容易洗掉。”
王姻笑道:“只要我當真薦上英才不就行了?”
風迎燕,活脫脫的“英才”,在大梁靠臉聞名許多年了,現在只要把風迎燕再吹成英才,這樣一個有身份,有臉,有大才的賢良被他舉薦給公主,誰還能罵他?
龔香放下酒杯,把王姻從榻上趕下來,自己躺上去,說:“我懶得再走,你既是主人,自找他處安歇吧。”
他就煩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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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都難不住,顛倒黑白,唾手可成。
王姻此時大度極了,起身,出門,叫小侍童好好侍候龔香,當真去找別的地方睡覺了。
啊呀,今日月色正濃,清風朗月,真是好時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