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宜嫁娶,宜動土。
席雲芝的收割隊伍空前壯大,八百多個人彎腰在田裡替她收割稻子,就連夫君都親自下田,寅時便就開始了,福伯和堰伯在田裡奔走指揮,固定的十人割稻,二十人搬移,以每組三十人分爲二十五組,一畝割完緊接着下一畝,福伯村裡的勞力也全都去了田裡,上回他們來幫忙開墾,席雲芝最後也都按照市價給了他們酬勞,這回福伯回去吆喝了一嗓子,上次沒來幫忙的人,這次都來了。
村裡的女人們都將自家的鍋碗瓢盆拿到步家院子裡來,支起了火堆,架上鍋子,也都幫着煮點飯菜,田裡的男人們,休息的時候便會來吃點飯,喝點水什麼的。
知州府的那些衙役最爲用心,晚上竟然就直接和衣在田裡露天而睡了,第二天寅時不到,又開始打麥子。
駱家的米糧鋪掌櫃也帶着人在收割的第二天也過來看了看,見步家院子裡堆滿了成袋的穀子,便很吃驚他們收割打麥的速度,席雲芝以每斤少一錢的條件,向他借了駱家糧鋪的曬糧場,掌櫃的做這行多年,知道這麼多地的收成定是十分豐厚,席雲芝提的條件可以說是給足了他們面子。
掌櫃的一口便就答應了下來,回去後,便派了糧鋪的車隊過來拖糧食,就這樣二十幾輛車的糧車隊,來回了二十幾回纔將成千的糧食袋搬去了漕幫曬糧場。
經過兩三日的曝曬,席雲芝和王家去過磅結算,整整一日都耗在糧鋪,最後,終於在亥時覈算清楚,步家周圍的土地共產糧十萬兩千斤,以每斤八錢銀子的價格,賣得八千一百六十兩,並且還使得駱家承諾,今後曬場與船隻,席雲芝只要提前預約,便可隨意使用。
這其中緣故還是因爲,那掌櫃的將席雲芝願意每斤少一錢銀子的事告知了駱家上層,駱家世代走水運,最欣賞生意人的豪氣,當即便說要交了席雲芝這個朋友。
席雲芝謝過了掌櫃的美言,給他又另外包了一封三百兩的紅包,掌櫃的對席雲芝的態度更是滿意的不行,走到哪兒都在誇席掌櫃會做生意云云。
九月中旬,席雲芝收到一封意外的請柬,竟然是席家老太太親自發出的,說是與她多日不見,過兩日在府中有一次晚宴,宴請洛陽才俊,閨閣千金,要她一併回去參加。
席雲芝看着手中這封燙金字的華美請柬,嘴角露出一抹諷刺的笑,便就直接將請柬合上,遞還給了等待她答覆的席府家丁。
客套的回道:
“老太太好意,雲芝心領了,奈何雲芝自知已不是席家人,席家主辦的晚宴也就不便參加了。去了也是貽笑大方。”
前來傳信的小哥聽後,也就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就轉身走了。
他不知箇中緣由,只知這位名義上的大小姐從小便在席家受盡冷遇,想來老太太這回捎帶着請她,只是不想被外人落下苛待子孫的話柄,既然席雲芝有自知之明,不去參加,那他可不敢多事,勸說她去。
送信小哥走了之後,代掌櫃在一旁憋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
“掌櫃的,您剛纔那話說的可有些重啊,您雖然嫁出去了,但席家也是您的孃家不是,怎麼能說自己再不是席家人呢?”
席雲芝腦中盡是老太太將她劃出族譜的畫面,對於代掌櫃的話只是隨意笑了笑:
“代掌櫃沒聽過一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嗎?”
說完,不等他說話,席雲芝便就低着頭走出了櫃檯,對代掌櫃交代了一句:“我去繡坊那邊看看。”
便就走出了南北商鋪。
席家後院,傳話的小哥回去覆命,將席雲芝的原話告知給席老太聽後,當場便就捱了老太太貼身嬤嬤的兩記大耳刮子,老太太難得將手裡撥佛珠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貴喜嬤嬤指着傳話小哥怒道:“她不來,你不會再請,不會再說些好話嗎?”
傳話小哥覺得冤枉極了,捂着臉嘟囔道:
“可,可是……”
貴喜嬤嬤看他那副窩囊樣就像再給他兩巴掌,卻被老太太制止了:“行了,她不來,你打他有什麼用,下去吧。”
看着那小哥鼠竄而逃,貴喜嬤嬤回到老太太身邊,說道:“老太太,大小姐如此不識好歹,這是成心了吧?”
席老太從太師椅上站起,將檀木香珠鏈收入掌心,踱步想了想後,便就老謀深算的笑道:
“哼,管她成心不成心,原想叫她來好好說話,可她不來,我還腆着臉上趕着去求她嗎?只需讓她知道我的厲害,她就自然會上門求我。”
貴喜嬤嬤見老太太有了主意,便就幸災樂禍的附和道:
“大小姐這是有通天好路不走,偏生要走那犄角旮旯,她也不想想與老太太您對着幹,吃虧的會是誰?”
席老太冷哼一聲,目光如毒蛇般陰鷙。
正在這時,卻聽見院子外頭有一陣哭喊的人聲傳來,席老太眉頭一蹙,叫貴喜嬤嬤去看看怎麼回事,可貴喜嬤嬤剛走到門口,老太太后院的大門便被一個哭得不成樣子的女人推開了。
定睛一看,竟然是四房的周氏,不顧貴喜的阻攔,一下子就衝入了內,跪倒在老太太腿前,席老太見她毫無儀態,將手中佛珠放下,不耐的說道:
“你看看你這什麼樣子?還有沒有大家夫人的儀態了?”
周氏現在心急如焚,可顧不上什麼儀態不儀態,哭喊着便就告起狀來:
“老太太,這日子可沒法過了。商素娥那個賤、人,她這是要把我們四房逼上絕路啊。”
老太太見她如此,心中大體有點數目,因爲她並不是沒有耳聞這些日子發生的事,不過是睜一隻閉一隻眼,隨她們去鬥去鬧,可如今四房的跑來找她,她也不好置之不理,遂問道:
“她怎麼你了?起來,跟老太婆說一說。”
周氏哭紅了眼睛,就着跪坐在地的姿勢,對席老太如數家珍的告商素娥的狀:
“那個毒婦,她先是知道了秀兒被那老匹夫糟蹋有了身孕,再來用這件事威脅我和壇郎,向我們索要五萬兩,可在我們將私產變賣之後,商素娥她收了錢,轉頭便去散播消息,說秀兒腹中的胎有異。如此惡毒反目還不止,在那個老匹夫說出要納秀兒爲妾時,她竟然又去找那盧夫人麻煩,說是要她退位讓賢,讓秀兒做正室。老太太,可憐我的秀兒如今在知州府中被那盧夫人整治的生不如死哇。”
席老太神情淡然的聽周氏說完,斂目想了想後,便就說道:
“素娥那性子確實要強了些,她也是想給席家爭點臉面出來,橫豎雲秀已然做了知州老爺的妾侍,那也就是她命,怪不得旁人。”
周氏聽席老太話語中像是偏袒商素娥,通紅的目光盯着席老太,一反先前的哭腔,冷冷的問道: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我的秀兒認命嗎?在她受到那般屈辱之後,屈從老匹夫做妾,如今還受正室欺凌,老太太你是叫她一輩子都擡不起做人,一輩子都活在水深火熱裡嗎?”
席老太從太師椅上站起,斂下目光,貌似心善的嘆了口氣,將周氏扶了起來,又說道:
“老太婆的意思是,有些事既然成了事實,那就讓秀兒解開心房,接受了吧。橫豎那盧夫人已然年老色衰,我相信憑咱們秀兒的美貌與才情,要將那粗鄙夫人比下去定不是難事,女人嘛,反正生來就是伺候男人的,那伺候誰不是伺候呢?你也別哭了,素娥那邊我會去說說她,秀兒那你也要說說,叫她乾脆便就從了盧大人,放柔了身子的漂亮女人,哪個男人不喜歡呢?”
“……”
見周氏不說話,席老太又繼續好言說道:
“你自己好好想想,若是秀兒能成功俘獲了盧大人的心,那咱們席家到時候還不是要什麼臉面,盧大人就給咱們什麼臉面?”
周氏盯着這個面似佛陀心似魔的老太太,頓時覺得自己愚蠢極了,她怎會忘記了,這個老女人從前是多麼心狠手辣,在她的眼中只有席家的臉面,只有她自己,就像是從前的大房……就那樣被不明不白的扣了頂不貞潔的帽子,最後被困在院子裡活活打死了……
周氏沒再說話,而是失魂落魄的走出席老太的院落,那頹廢的模樣,活像是老了十歲般,憔悴不堪。
周氏走後,貴喜嬤嬤伺候席老太去敲木魚唸經,不解的問道:
“老太太,五奶奶是不是做的太過了些?您要不要出面去敲打一番?”
席老太半斂目光:“敲打什麼?四房本就無甚產業,如今也變賣的差不多了,唯一的女兒還給人家做了妾,我現在去敲打商素娥,替她們出頭,是不是太笨了些?”
貴喜嬤嬤有些明白,將席老太的下襬理好,扶她跪在佛龕前,又聽她說道:
“由着她們去鬧吧。”
“……”
席雲芝從繡坊出來,見時辰還早,便就去得月樓喊上張延,一起轉悠着去了中央大道。
張延正在後廚房裡給廚子夥計們訓話,給席雲芝給叫了出來,訓詞還沒說完,別在肚子裡着實難受,便就一路跟席雲芝抱怨:
“你說那幫人,光拿錢不幹事兒,幾個廚子竟然還敢聯手給我甩臉子,客人點的菜多了些,他們就叫苦叫累。”
席雲芝也不說話,只是將雙手攏入袖中,目光不住打量中央大道兩邊的店鋪。
“誒,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抱怨了半天,你倒是發個聲兒啊?”
張延說了一大堆,終於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在起勁,席雲芝一副壓根沒聽見的淡然神情,他不禁急了。
“聽見了呀。你回去給他們設個等級,按照對店裡的貢獻,詳做記錄,報酬根據記錄,列出三九等,一個月後他們就知道誰是老闆了。”席雲芝走到一株老槐樹旁站定,看着斜對面的德雲客棧,神色如常的對張延說道。
“……”
張延將席雲芝的話放在腦中想了想,頓時覺得這個女人實在太可怕了,一句話就輕輕鬆鬆的解決了困擾他多時的問題,見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斜對面那座高樓般的洛陽第一客棧,不禁問道:
“你盯着那兒做什麼?不會在打德雲客棧的主意吧?”
這個女人也太敢想了,德雲客棧可是幾十年的老字號,可不是老劉那間暗巷子裡的羊肉館,不是憑着幾千幾百兩銀子就可以擺平搞定的。
席雲芝見他面露震驚,不禁笑道:
“打了,又如何?”
張延一副‘你在作死’的神情,倒吸一口氣後,說道:
“那你就趁早死了這條心。你沒瞧見這家店就連知州老爺親自出面都沒搞垮嗎?你憑什麼跟人家鬥?”
張延說的便是之前商素娥和盧家鬧翻,被知州下令封店的事,看着張延笑了笑,莫測高深的說了一句:
“此一時,彼一時。”然後便對張延比了比手指,篤定的說道:“一個月後,你再來瞧瞧,德雲客棧這個招牌還在不在。”
說完,便就轉身離開,留下張延一人留在原地嗤笑,見過做夢的,可沒見過有誰能把夢做的這麼具體的,不禁追着她的身後跳腳叫道:
“好,我就跟你賭,一個月後,若是你搞定了,我就沿着得月樓外,學狗叫並且倒爬一百圈!”
“……”
街上的人們對他表示側目,席雲芝簡直不想理會這個白癡的行爲,快步遠離,免得沾染了他的傻氣。
據她分析,商素娥與盧夫人的交惡之戰就要開始,因爲前幾天,她便讓趙逸去盧家探過,說是席雲秀這幾日一反常態,倒是願意親近盧修了,盧夫人之前對她的苛待也已經漸漸改善。
想來,席雲秀定是受了周氏的勸說,決定拋開一切,重新依傍一棵不會倒的大樹,用來對付商素娥的步步緊逼。
她們三方的這場戰爭,可以說是一觸即發。而她只需靜靜等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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