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縣丞誠惶誠恐地跑出來迎接朝廷大吏,這是他做縣丞多年,第一次迎接位列九卿卻又如此狼狽的朝廷大吏。
可他看過符節,聽到這位滿臉寒霜的大人的斥責,見到那些綁得像糉子一樣的強盜,他卻一點也不覺得想笑了,他想哭!
但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縣丞知道如果說不清楚,那麼朝廷辦自己個治下不嚴,匪盜猖獗,危害朝廷大吏之罪,他可承擔不起。
“大人!”縣丞長施一禮,誠摯地說:“下吏身居淮陰縣丞經年,雖不敢說治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也算是百姓富庶、安居樂業,地方從未發現有暴民劫掠過往商戶、官員。如若大人不信,可親看各處卷宗,問詢縣內胥吏。”
說到這裡,縣丞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那幾個“糉子”,才又小心翼翼地說:“若這些盜匪是其它郡縣流竄過來,藏於深山,那下吏確有失察之罪。”
張湯陰鷙的眼中閃過一抹銳利,他冷笑,“你倒是推得一乾二淨,我也確實要查,但這些人總是你治下抓到的,你若問不出來歷,就絕難與你脫掉干係!”
縣丞垂頭喏喏,“下吏一定盡心竭力,追查到底,保一縣平安。”
張湯聽完,臉色稍稍緩和,其實一路行來,他也看到了淮陰縣的繁華,而他到這裡也並非爲了要治淮陰縣丞的罪,他要看的是這些人與淮南王有沒有關係……
縣丞看到張湯緩和臉色,趕緊說:“下吏這就審訊這些盜匪,請大人先到縣廷內休息。”
張湯點頭,邁步向內,剛走了幾步,他忽然轉身對縣丞說道:“你別忘了去請大夫來。”
縣丞看了一眼張湯身後雖然有簡單包紮,卻依然顯得傷痕累累的護衛,答應一聲,同時命令底下胥吏們提了犯人,帶去牢獄,嚴刑拷打,逼問供詞。他則陪同張湯而去。
讓縣丞沒有想到的是,這些犯人竟然極爲硬氣,動用大刑,竟還不能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個字,過了半天,縣丞見還不能取得口供,在張湯的冷眼下,他的汗水再也忍不住涔涔而下……
張湯看着坐立不安的縣丞,在秋天裡頻頻揩汗,終於決定去獄裡看一看。縣丞自然求之不得,趕忙帶人前去。
還沒有進到牢獄裡面,瘮人的慘叫已經撲面而來。等進入獄裡,看到裡面陰森的空間、血腥的氣味、還有刑具上犯人的慘狀,直讓人以爲看到了地獄。
慣見刑囚的張湯仔細看着面前一個個囫圇身體。
而這些人早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不過他們在看到張湯的時候,還是挺起胸膛,用嘶啞的聲音謾罵。
張湯毫不在意,一個一個審視着,直到看到一個罵得雖兇,眼神卻有些猶疑不定的人,他才停下來。他看了那個人片刻,命令,“將這個人給我帶出去。”
胥吏們聽了,依命而行。將那犯人隨着張湯帶到一處廳堂。
張湯讓人將那罪犯洗乾淨,上好藥再帶過來。縣丞雖不解,依然聽命而行。此時,張湯對縣丞說:“你也不必留在這裡,給我弄些吃喝就去忙你的,如果牢裡那些人鬆了口,你再來。”
“喏!”縣丞答應一聲,趕緊離開。
張湯又招呼過一直跟在身邊的心腹小吏,吩咐將那些一直隨行而沒有受傷的護衛召集到這裡來,但不用請虎賁騎衛,接着又囑咐了幾句,讓他離開。
小吏答應完趕緊跑了。
過了片刻,酒菜上來。
接着,那些隨行而沒有受傷的護衛也走了進來,不過符合要求的護衛也只剩下不足十人而已。
張湯看了一眼這些護衛,視線在郭解身上稍稍停留一下,又不着痕跡地轉開。然後斟了一杯酒,自顧自喝了一口,等着囚犯進來。
囚犯進來的時候,目光猶疑不定,他猜測不出那位一臉冷峻嚴酷的官吏到底打得是什麼注意。但還是在看到兩側站立的精悍的護衛時,哆嗦了一下。尤其看到隊伍中眼神銳利的郭解,他更是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張湯笑着招呼,“來,請坐。”
那人看了一眼張湯,臉上恢復漠然,幾步走到席案前,箕坐在那裡,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好,爽快。”張湯跪坐在席上,給那人斟酒,“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嘿嘿一笑,“老子默默無聞,說了你也不知道。”說完,拿起酒杯,將酒喝了下去,又吃了一口菜。
“大俠如此胸襟氣度,又怎麼會是默默無名之輩,”張湯也朗聲一笑,“既然大俠不願意相告,在下也不敢多問。”
“哼!”那人猛地撂下筷子,喝道:“張湯,你休想從我這裡探到一點消息,有種就將我一刀殺了,眨眨眼,老子就不是好漢!”
“彆氣,別生氣!”張湯嚴峻冷酷的臉上堆滿了笑,“只是我從幼年開始,聽說了很多俠客的故事,很佩服他們的爲人,直到現在也仰慕天下間的豪俠,今天在大牢裡看到閣下威武不凡,這纔將大俠請出來,希望能與你聊一聊。”
“聊一聊?”那人看了一眼階前護衛,嘿嘿冷笑。
張湯明瞭,立刻對着那些護衛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出去。”等到護衛都退出去,張湯才又笑道:“這次我們可以安心喝酒,好好聊聊了。”
那人斜睨着張湯,目光閃爍不定,他猜不出這個狡詐的張湯前倨後恭到底打得什麼主意,遂問道:“聊什麼?”
“想和大俠聊一聊天下趣事、江湖見聞。”張湯笑道。
“要說趣事和見聞,老子胸中還真有不少。不過……”那人神情一斂,冷然說道:“不過我看你定然不是想聽趣事來的。酒菜我笑納了,趣事也可以講兩樁,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罷。”
“見笑,見笑!”張湯笑道,“在下小小伎倆可瞞不過大俠眼目。既然大俠看穿了,我自然不會玩弄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今天咱們就喝酒,聊趣事和見聞。”說着又給那人斟酒。
兩人觥籌交錯,不着邊際地瞎扯,那人也漸漸失了防備,一時醉醺醺的。
張湯看時機差不多,就先惋惜似地道,“今天咱們聊得這麼痛快,本應該交個朋友,放了你纔對,但實在是職責所在,不能爲之啊!”
那人聽了,臉上露出澀然,將手中的酒杯放下。
張湯笑着斟了酒,說道:“放雖然不能放,但我到可以讓大俠免受那些胥吏們的刁難,讓他們好好待你,不再毆辱你。”
那人端起酒杯,沒說什麼將酒喝了下去。他知道按照漢家的舊例,不管什麼王侯將相,曾經高車駟馬,從騎如雲,可是進了監獄,那就什麼威風都擺不成了,獄吏就是你們的爺爺。當年功高如蕭何、周勃,意氣如韓安國又如何,還不是在獄裡受到了百般折辱,出去之後也只有慨嘆,今日方知獄吏之貴也!如今張湯這麼說,也確實是賣了他天大的面子。
“唉!”張湯哀嘆一聲,忽然放下端到嘴邊的酒杯,重重頓在几案上,發出“嘭”的一聲,黃色酒水立時撒了出來,道:“大俠你重然諾,講義氣,輕生死,而我張湯卻實在捨不得,也爲大俠你委屈不值啊。”
“怎麼……”那人剛想問,卻看到一個小吏在外面一臉焦急地探了探頭,便將話嚥了下去。
“什麼事?”似乎張湯也看到了那個小吏,有些不快地問道。
那小吏走進來,跪下,說道:“大人,剛剛縣丞遣人來說,有人肯招了。”
“是麼?”張湯臉上出現了喜色,站起來,連說:“好好好!”說完這句話,他好像才發現對面那人難看的臉色,便安慰道:“大俠不必懊惱,天下間能有多少像您這樣不懼生死,重然諾的呢?既然有人招供,大俠更不必擔憂,我定找機會,讓人放了你。現在你就在這裡慢用,我去去就回。”說完,張湯和那小吏快步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外,就聽到張湯一聲呼喝,“什麼人?”接着一陣腳步聲響,似乎有人跑走了。張湯叫着“哪裡跑”追了上去。可就在這時,又有人衝了進來,大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只聽張湯停下腳步,急聲問道:“怎麼了?”
“死了!”來人喘息着說:“剛剛招供的人,他一出大牢裡送來這裡就被殺了!連那些沒有招供的也一起未能倖免!”
張湯驚惶地問,“怎麼回事?怎麼會死的?!”
“有人蒙面闖進來,”來人驚魂未定,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說:“他武功極高,手持長劍,見人就殺,胥吏死傷好幾個,那些盜匪一個不留!”
“什麼?”張湯驚訝之後,沉默良久,才說:“這是殺人滅口!有沒有看出兇手逃到哪裡?”
來人的聲音低了下去,隱隱約約只可以聽到:“不知道……武功很高……矮小……身手靈活……追捕……轉彎……不見了……”
再沒有比這更明顯的了!
趴在門邊仔細聽着的“大俠”暗自咬牙,剛纔在這裡看到郭解,他就已經懷疑了,還有郭解那銳利的眼神,不是隱隱透着殺氣麼?!郭解肯定早就想要殺人滅口了,只是一直不得機會,這才轉向大牢裡的人下手!而天下間能差遣得動郭解的人,除去淮南王劉安還能有誰?!劉安!我們兄弟爲你出生入死,身受大刑,可你竟然不但不救人,還要殺人滅口!
屋裡的人越想越怒,最後怒極而笑,可笑聲尖利悽惻。他恨恨地想:劉安這狗賊心腸好不狠毒。枉我一直把他當仁德主君,尊爲長輩。沒想到你爲了保住你的兒子竟然幹出如此勾當!既然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我做人一向是恩怨分明。
他突然剎住了笑聲,決然打開門,向着張湯,道,“不用猜,這件事情就是淮南王劉安派人乾的!殺人者軹人郭解!他們想殺人滅口,不讓一切說出去,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只有將一切都講出來了。”
聽了這句話,背對着門的張湯眼中快速閃過一道光芒,心道:這個人終於肯招供了!這下成了!
其實,早在牢獄之中,張湯就看出這個人與其他那些真正的死士不同。受了嚴刑拷打之後,那些死士眼中依然一片沉寂,而這個人罵聲雖然兇悍,但是目光卻閃爍不定,而且目光深處還有一絲恐懼怯懦。
這樣心志不堅而又怯懦的人,又多半多疑。
那時,張湯立刻就明白了,如果想要審問出結果,必然要從這個人身上下手!但嚴刑逼供卻是下策,因爲這人雖然隱隱顯出怯懦,但是心中依然有所放不下,這也是他能堅持拷問那麼久的原因。如果最後這個人熬不住刑罰而自殺,那無疑會斷了線索。所以,他纔會想出了這個計策。
不過,這個計策成功則是建立在此人乃是淮南派來的,幸好他沒有猜錯。他一步一步,終於讓這個人落入了他的羅網。
但說實在的,這個計策很簡單。
首先,他要讓這個在嚴刑之下變得有所驚慌的人看到郭解,從而種下懷疑的種子;
然後,他請這個人喝酒,瓦解他的戒心;
最後,故意讓這個人聽到有人招供,亂其心志,卻緊接着讓他聽到那些死士被殺的消息……
這對於一個懦弱、多疑的人已經足夠了讓他產生的懷疑發展壯大。
況且郭解在無故出現在這裡是真;爲了寵愛的兒子而殺了門客,也是人之常情。
剩下的就是他一個人自己琢磨了。
畢竟許多人都喜歡拿自己的想法衡量別人,就好比齷齪的人會常常將別人的行爲想得不堪;而善良之輩則認爲這個世界沒有壞人……
幸好,這個人並不是什麼高潔之士。
但就算沒有那麼多幸好,這個人看透了這一切,最多隻是將他送回牢房裡,重新拷打而已。
那時只是這個人多受些苦,而對於張湯自己也沒有任何損失!
等到張湯轉身面對即將招供的人時,他的臉已經變成了肅然而微微帶些驚訝、憤怒的神色,說道:“淮南王乃是皇親國戚,怎麼會做出殺害朝廷官吏的事情?!”
那人冷冷一笑:“那你就將我殺了,送給淮南王領賞去。”
張湯歉然道:“我張湯雖然不是豪俠,卻也敬畏俠客爲人,請大俠原諒在下失禮。請大俠放心,在下絕對不會將您送到淮南。若此事真是淮南國主所爲,我甚至可以請求徵召郡兵保護檻車,押送你進長安。至少你一路上不會有危險。”
那人苦苦一笑,點頭,“我將一切都講出來……”
聽到這句話,張湯那心腹而又機靈的小吏已經從屋裡面拿出了紀錄用的筆和簡牘……
在張湯費勁心機逼供的時候,郭解正躲在縣廷的角落裡,思忖着張湯今天讓他去,又很快打發他出來的原因……根本沒有想到他只是一個逼供的工具。
其實,在淮南王府中,郭解受淮南王禮遇,地位頗高,而他又經常外出走動,這使得他在淮南認識的多是府內“八公”以及淮南兩千石以上的大吏。
對於王府的門客,蓄養的死士,他是知之甚少。
所以,他根本沒有認出這些行刺的人竟是來自淮南國,更不知道張湯叫他去的目的。
而他的盛名天下聞,只要他在淮南國,很多人都慕名而去,期望能看上一眼,這也是那人能認出他來;而他不認識那人的緣故……
如果那個一心以爲郭解是來此殺人滅口的人知道自己被人徹底忽視,郭解根本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不知道心裡會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