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豐城來了支新的商隊, 開了商鋪叫“林記”,做的是月氏外貿生意,帶的東西琳琅滿目, 珠寶衣裳, 匕首箭羽什麼都有。不僅質量好, 而且從不缺貨, 掌櫃的爲人和善好說話, 常常帶着笑。有人問他爲何戴着面具,他只道自己面目醜陋,怕嚇到大家。雖是這麼說, 但是心悅他的女子只多不少,今日不知是誰在店裡丟了一支釵, 明日不知是誰丟了一方帕。藉着回來尋物的由頭, 只爲和林掌櫃多說上幾句話。他總是有禮有節, 不怠慢也不逾矩,惹得姑娘們更加喜歡他。
直到有一天, 有個姑娘看見她心心念唸的林掌櫃在幫另一個女子描眉,還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在店鋪的正堂裡,託着那女子的下巴,認認真真毫不避諱地描眉。
他還邊描邊說:“以後你就晚點起,你躺着, 我每天幫你畫。”
那女子還不知好歹地摟上了林掌櫃的腰, 笑嘻嘻地說:“好啊, 那你再把女子化妝、綰髻、簪發什麼都學了, 這樣我就永遠都離不開你了。”
林掌櫃託着那女子的腰, 拍了拍她的腦袋,還真答應了, 答應地還十分開心:“好啊。”那個尾音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自從那天起,整個豐城的人都知道了,城東林記鋪子的林掌櫃是有夫人的,兩人還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先前林夫人因身子不好在江南養了一段時日,因着快過年了,林掌櫃便把夫人接了過來,知道的人感慨林掌櫃是真的疼夫人啊。夫人坐着來的馬車裡裡外外都命人用氈毛掩好了縫隙,裡頭鋪的也都是上好的皮毛,讓人準備了十數個湯婆子,說是如果路上用爛了就扔,別心疼,反正家裡還有很多很多。
真是令人髮指。
當然指他的不是別人,真是林夫人。據知情人士透露,林夫人被接到豐城時,怒氣衝衝地走進鋪子,林掌櫃本是極爲欣喜地迎上來要抱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霏兒這是怎麼了?”
“我有那麼柔弱嗎?我好歹……是吧?”夫人就瞪着他。
林掌櫃也不惱,半摟着林夫人往屋裡走,嘴裡還唸唸有詞:“是是是,是爲夫小題大做了,我這不是擔心你嗎?”
林夫人輕輕哼了一聲,倚着林掌櫃走進了屋子。
那些姑娘們聽見這些事,只覺得這位夫人囂張跋扈,蠻不講理,恃寵生嬌,林掌櫃總有一天會膩煩她。再說了,這二人也應當是成親許久了,可還是兩人也不見得有個孩子。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林掌櫃遲早要納妾的。她們還有機會。
有些媒婆是見過林家夫人的,看着面慈,想來只是在自家夫君面前跋扈,對待外人應當也是和善的,便不請自來,去敲了林夫人的房門。
果真是標誌的人啊,雖體弱,但也有種清冷的氣質,也難怪林掌櫃那麼喜歡。
林夫人笑着讓人看座,又斟了茶,遞了點心,把媒婆哄得開開心心的,臉上都泛起了紅暈。
兮霏看把人哄得差不多了,便笑眯眯地倚着憑几,手上端着湯婆子,閒散開口:“閣下前來,所爲何事啊?”
媒婆被炭火薰得腦袋有些熱,看林家夫人那麼好說話,便也開門見山:“是這個樣子,夫人已經在城中住了些日子了,想必也知道……嗯……也知道林掌櫃在我們城中,很是受人喜歡。老婆子我今日見林夫人一面,真真覺得您和林掌櫃是天生一對,但是這……林掌櫃過了年,也有三十六了吧?這男子啊,總是要爲家族延續香火的……”
“我明白了,您看我們夫婦二人膝下無子嗣,是以希望我替我夫君納妾,是嗎?”
“夫人您是個明白人啊!這納妾也是有門道的,與其讓夫君去找那些狐媚子,倒不如夫人自己找人來的好,底細都摸清楚了,也就能把那些妾室牢牢地攥在手心裡了,是嗎寵妾滅妻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
兮霏聽罷,扯了扯嘴角,正眼沒看媒婆,冷笑道:“那您覺得什麼樣的合適呢?”
媒婆看事情能成,來了勁:“我着手裡啊,有三家姑娘甚好。一個是永安巷的曹姑娘,幼年喪母,那曹老爺就把曾經在外勾搭的狐媚子領進了家門做了續絃,哎喲那曹姑娘的日子過得真是生不如死啊,您要是肯點頭收了她這個妾室,就是救曹姑娘於水火之中啊!還有第二家,是莫七巷的吳姑娘,也是個苦出身,但是是最溫順不過的,她做妾室,保管您讓她往東,她絕不敢往西。還有啊……”
“夠了夠了!”這麼多人名她記得住嗎?這怎麼比當初記四國紀要還麻煩呢?
媒婆討好笑笑:“那夫人您瞧着哪個合適?改日我帶來給您看看?”
兮霏敲着憑几的把手,淡淡道:“她們哪個會打架的?”
媒婆愣住了:“啊?夫人您說什麼?”
兮霏笑了笑:“您可能有所不知,我啊,出身武林,您別看我現在身子弱,要是放在從前這院子裡的守衛,別說這院子裡的了,就算是守城的人,也沒有一個能打贏我的。雖說現在不能夠了,但是還是喜歡找人練手,您這說是給我夫君納妾,其實啊……是給我找人肉沙袋呢。”
媒婆被兮霏的一席話驚愕到,半天才回過神來,支支吾吾道:“夫人老婆子知道您不願意,但是您也不能這樣誆……”話未完,一根銀簪破空而來,直逼她的面孔,媒婆嚇得連忙低頭。兮霏本就是嚇嚇她,對準的本就是她的髮髻,她這一動,反倒是打到了她的簪子,兩根簪子同時落地,媒婆的灰髮散落開來,她愣了好半晌,忽然驚叫着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出院子。
兮霏在後喊她她也不回頭,飛也似地跑了出門。
“簪子還在呢,着人給她送回去嗎?她住哪兒啊?”兮霏無奈地張望。
自從那天起,在沒有人趕去林記說媒了,豐城城內風言風語,說林掌櫃的夫人是個善妒的母老虎,想要嫁去他們家啊,準沒好日子過。
林忽聽見這個消息,憋了半晌沒憋住大笑出聲,嚇得店鋪裡的客人頻頻回頭。
“你倒是開心。”兮霏飛去一記眼刀。
林忽放下賬冊,拉過她走向後院,等到無人了一把把自家夫人抱住哄道:“夫人威嚴不減當年啊。”
“你還笑話我?”兮霏要掙脫他,卻被林忽緊緊箍着怎麼也逃不開。
“夫人齜牙咧嘴的樣子煞是可愛,爲夫喜歡。”林忽說得一本正經。
“你!”兮霏狠狠踩了一腳,被林忽輕巧躲開,“你可真是招蜂引蝶啊,我就不在一年,你把外頭那些鶯鶯燕燕全部招來了!”
林忽最喜歡兮霏跋扈吃醋的樣子,從前她把自己逼得太辛苦,如今世事平淡倒是把本性養回來了,每日對他撒撒小脾氣,像只小獸,怎麼看怎麼喜歡:“我錯了我錯了,我應當好好呆在家裡,哪裡都不去的。”
兮霏被他逗笑,狠狠推了一把:“你就得了便宜還賣乖吧!”
林忽捧着她的臉,親了一下她的脣。
兩個三十多歲的人膩歪起來還像十幾歲的孩子一般。
兮霏紅着臉,雙臂橫在面前攔他:“還在外面吶!被人看見怎麼辦?”
“看見就看見,省得她們老是來煩你。”林忽看兮霏神色有些好了,笑着轉開話題道,“儲露今日邀我們去府上一敘,去不去?”
兮霏的眼睛瞬間發光:“當真?去去去,自然是要去的!”
林忽無奈搖頭:“唉,我帶你出去下館子,也不見得你那麼開心。”
兮霏不理他,自顧自地跑進屋子去換衣服。
太守府還是老樣子,兮霏輕車熟路地從角門擠進去,也不招呼下人,和林忽兩個人拎着酒壺直奔正堂。
儲露聽着外頭噔噔噔的聲音就知道兮霏來了,還沒等她敲門就把門移開,兮霏的手停在半空,手上的酒壺還晃晃悠悠的。
“你們可算來了,快進來吧。”
兮霏也不客氣,脫了履選了個習慣的位子落座。
林忽想做她的旁邊卻被她一把攔住:“這是儲露的位子。你坐對面去。”
儲露也笑嘻嘻迎上來:“公子請吧。”
林忽無奈,只好坐到吳恩身邊。
吳恩附和:“只要姐妹來了,我們倆都只能靠邊站。”
四人把酒言歡,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已雪,一杯不足歡。
屋內暖意融融,燈火熒熒,屋外大雪揚揚,夜幕沉沉。
兮霏烘着湯婆子,開口道:“吳恩,你知道永安巷的曹姑娘嗎?”
儲露挑眉:“嗯?”
吳恩連忙否認:“不認識不認識,全天下姓曹的姑娘那麼多,我怎麼可能知道。”
兮霏失聲笑道:“我不知那個意思,我是希望你能給曹姑娘找個好人家,還有莫七巷的吳姑娘。”
儲露:“這又是怎麼了?姑娘你什麼時候做起媒婆的行當來了?”
兮霏斜眼看向林忽:“還不是因爲他,媒婆要給我們家納妾呢。”
吳恩湊近:“當真?”
儲露:“怎麼?你也想享受齊人之福了?”
吳恩訕訕:“什麼呀,孩子都兩三個你還跟我說這個,我這不是好奇嘛?最近城裡說什麼林記鋪子的夫人氣性大,把說媒的媒婆一個個嚇跑了。”
“什麼一個個啊,就來了一個,被我一嚇就嚇走了,之後再沒來過人!說真的,你給找幾個好人家,不低看姑娘家的,還能對姑娘好的那種,也不在乎身份高低貴賤,只要人好便可。”
吳恩思忖了一會兒:“倒是有那麼幾個,到時候我替你問問,若是人好,那邊差人知會你一聲。”
兮霏撫掌:“成。”
二人在太守府一直待到戌時,回家時地上的雪已是厚厚一層。
林忽回頭看一眼正在穿鞋子兮霏,蹲下身道:“上來。”
兮霏一愣:“做什麼?我自己會走。”
林忽:“那麼厚的雪,你身子又不好,凍壞了怎麼辦?趴上來。”
兮霏一笑,從善如流地趴到他的背上。
儲露將傘遞到兮霏手中,爲難問道:“當真不宿在這裡?難得在豐城停腳,到了春天你們又要走,就不住下來?”
兮霏:“不住不住,定下來我們怎麼賺錢,再說了我們平民老百姓老往太守家裡跑是怎麼回事?被人發現你們怎麼說?官商勾結?走了走了。”
雪地很滑,林忽走得卻是平穩,兮霏撐着傘勾着他的脖子,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同他說這話。長長的回家路不再那麼寂寥。
“霏兒。”林忽忽然出聲。
“嗯?怎麼了?”
“我這輩子啊,有你就足夠了。”
兮霏一愣,知他是爲了最近的事,讓她安心,心頭一暖,低頭在林忽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再來一個非得煩死我。”
???
他說什麼?
“林忽!”兮霏掙扎着要跳下去,卻被他拽得死死的怎麼也動不了。
“哈哈哈哈——你這輩子也只能待在我身邊,就算你想逃,我也把你抓回來。”
兮霏努努嘴:“我能逃哪兒去?我可不像你招蜂引蝶的……”
林忽勾起嘴角,意味深長道:“不像我這般招蜂引蝶嗎?”
兮霏急了:“你說,你說我除了你還有誰?還有誰?”
“雲都那個……”
“張霖孩子都兩個了,你還記得那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吶?”
林忽但笑不語: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你這笑什麼意思?林忽你這笑什麼意思?你不相信啊?不是……從豐城到雲都,再從雲都到豐城,什麼東西你不知道啊!”
林忽顛了顛她,笑着囑咐道:“趴穩了!”
“啊?啊啊啊啊啊——你跑慢點!等會兒摔了!”兮霏已不去計較方纔的爭辯。
眼前大雪紛揚,可藏在這個人的身後,再大的北風也不覺得冷了;回家的路那麼長,卻也不那麼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