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史·外戚世家》載:“夏太后, 雲都人也,父高帝太尉夏思成,母昭之何氏女, 太后素貌美多才, 深得帝愛。初, 何氏夢有鳳銜玉入懷, 翌日誕太后。長寧元年入宮, 封懷昭儀,入主永延殿。長寧三年誕文帝二子,即明帝。長寧十一年遭宮變, 文帝遺詔立其爲後。後轉張氏於永延殿,共享其尊。元烈十三年, 未央宮變, 囚明帝常後及常後母任氏與殿中, 扼殺常黎將軍。百官彈劾上參,明帝收權, 拘其於永延殿。元烈二十六年病逝,同文帝、張後合葬泰陵。”
人們能從史書中讀到的夏太后,除卻後半生唯一的劫難,這一生也算是和順無災的。他們無法通過寥寥幾句就去體會一個人的人生,也無法深切地去感同身受, 去經歷那些痛徹心扉。
明帝登基時才九歲, 夏太后垂簾聽政, 把持朝政十三年之久, 朝中曾有一度只知太后不知皇帝。元烈十三年, 姜國第三位帝王尹鬱文已經二十一歲了,而夏太后也已到了不惑之年。她十八歲嫁於尹繹川, 深宮中的二十二年,將她從一個爛漫的少女消磨成一個冰冷的弄權者。
“娘娘,皇上來了。”彤管又喊了一聲。
夏懷琳怔怔地瞧着燭火,還是沒有挪動半分。金釵晃動,搖搖欲墜。她一聲嘆息,擡起手將金釵拿下:“走吧,隨哀家……去見見皇帝。”
鬱文立在當庭,器宇軒昂,儼然是一個年輕帝王,他負手面對着永延殿的大門,看着殿門緩緩開啓,裡頭的女人低垂着眼眸,淡淡地看着他。
“兒臣參見母后。”鬱文微微頷首。
“皇帝好大的陣仗啊,不知道的,還以爲哀家謀反皇帝來拿人呢。”
鬱文笑道:“母后哪裡的話,孩兒只是聽聞有刺客,特來關心母后。”
夏懷琳看着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同自己在言語間一來一往,忽覺好笑,她側了側身:“皇帝進殿吧。”
彤管要跟上,被夏懷琳擋在殿外:“你在外頭候着。”
“娘娘?”
夏懷琳沒有過多的解釋,轉身進了永延殿。
鬱文跨入殿中,他環視四周輕輕一笑:“與朕兒時一模一樣。”
夏懷琳將屋子點的更亮了些,她端着一盞燭火走到几案邊坐下,懶懶開口:“皇帝前來,所爲何事?”
鬱文眯了眯眼,斂起了笑容:“母后還要裝傻?”
“狼崽子長大了,學會對親孃露獠牙了?”
“呵,母后這個親孃教得的確是好。”
夏懷琳靜默良久,她的聲音低沉,還似從前般溫柔:“阿孃是你好。”
鬱文聽見這個自稱,心神震動,他別過頭去,笑道:“母后當真以爲這是爲朕好?以親眷爲要挾逼死當朝大將,您覺得這是爲朕好?”
“當朝大將?”夏懷琳冷笑,“你難道不知道常黎他的真實身份?你不知道前朝張家到底做過什麼?這樣的人你也敢用!這樣人家的女兒你也敢娶!”
“母后!”鬱文大聲制止,他已高出夏懷琳許多,站在燭火前,他的整個陰影籠罩着夏懷琳,“母后難道還要計較那些陳年舊事嗎!”
“什麼陳年舊事!那是國殤!”
“母后今日所做一切,難道全是爲了國殤嗎!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私怨嗎!”
夏懷琳一驚,眼神躲閃:“私怨……能有什麼私怨!”
“母后當真以爲孩兒一概不知?當初父皇想賜鸞鳴殿給您,是您自己求的永延殿,做太后以後,也一直居住在此,從未想過要搬去壽安殿,這是爲何?”鬱文步步緊逼,“當年您射殺姨母,難道也全是因爲怕她成爲第二個祁連之嗎?難道也沒有夾雜任何私情嗎?高帝二子奪嫡,誰人不知損失慘重,您還要爲此而遺禍千年嗎?”
夏懷琳眼裡含淚,卻無論如何也不甘心落下,她擡頭與鬱文對峙:“遺禍千年?這些年若沒有哀家替你把持朝政,替你權衡左右,揹負罵名,又怎會有你今日?母后做這些全是爲了你啊南兒,母后全是爲了你啊!張霖他不能活着,當初張家滿門抄斬,他是被程息救出去的,長寧十一年先帝將他召回就說明留他一命也是先帝默許的,先帝他一直都知道張家還有人!他知道……他從未顧及過我的感受,他所在意的只有他的張韻!他召回張霖,就是爲了保張韻,就是爲了讓張韻來對付我!對付我們!對付夏家!我留了張霖那麼久,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如今還執意要娶那常皓,封常皓爲後,讓那張霖做國舅……南兒你聽着,永遠不可能,永遠!”
鬱文看着幾近癲狂的母親,眼底一片淒涼,他回身:“來人。”
彤管第一個衝了進來將夏懷琳護在身後:“皇上這是要做什麼?”
“來人!都沒聽見嗎!”天子震怒,“太后娘娘執政十三年,積勞成疾,憂思過慮,太醫說不再適宜臨朝。朕感念太后辛勞,遂撤幕簾,命太醫院輪流值守永延殿,直至太后病體康愈。”
“南兒……”夏懷琳氣得發抖,“你不相信母后!你以爲母后想奪權?”
“朕不日將迎娶常將軍長女常皓爲後,繁衍子嗣,以續宗廟,到時……母后便可享受天倫之樂了。”
“南兒……母后是爲你好!”
鬱文頭也不迴轉身出了永延殿:“看好太后娘娘,若有任何差池,唯你們是問!”
“南兒!南兒!尹鬱文!”夏懷琳丟下堅持了一輩子的高貴,喊得聲嘶力竭,卻始終沒能換回那年輕帝王的回頭。
元烈十三年七月十六,太后還政於帝,退居後宮。同年八月十七,皇帝封先光祿勳常黎長女常皓爲後,其母任氏爲一品誥命夫人。次年三月十五,任氏病逝,與常黎合葬。元烈十四年,常後誕下皇長女尹燾,十六年,誕皇長子尹洵,十八年,誕二皇子尹泠,二十一年,但四公主尹熙,三十年時,又添了最小的一位公主尹熹。
帝后鶼鰈情深,朝野無不稱頌,甚至傳爲了四國美談。女子都希望能有皇上那般情深的丈夫,男子都渴求有皇后那般賢良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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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太后是在元烈二十六年薨逝的,安詳地躺在牀上,手裡還攥着一個銀鐲子,面上有笑,走得不痛苦。
皇后操辦太后娘娘的喪事,朝上的大臣們也紛紛諫言,要讓皇上節哀。可他們上朝的時候,並未看見皇帝的臉上有任何不妥的神色,便面面相覷,將規勸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太后逝世,皇帝似乎並沒有很傷心,照樣上朝批摺子。可只有皇后知道這沉默的背後,是多深的痛苦。
秋夜總是有些涼,鬱文將摺子全部搬到了溫室殿,讓常皓也同他一起搬過來。常皓一邊磨墨一邊擡眼瞧他,瘦了,短短几日,瘦了一圈。她擱下墨,起身要走。
鬱文忙擡頭問道:“去哪兒?”
常皓笑回道:“臣妾餓了,想着皇上也當餓了,所以臣妾去煮點熱粥來,好不好?”
鬱文向她招手:“讓下人去,你過來陪陪朕。”
常皓走到他身邊坐下,摒退了下人,斜斜地倚在鬱文身上,望着他的眉眼,輕聲道:“皇上要不去看看吧?”
鬱文筆一頓,不說話。
若是尋常妃嬪,肯定嚇得連話也說不出,可她是常皓,皇上的一舉一動她都瞭如指掌。
常皓牽起鬱文的手,十指相扣:“皇上,母后她的事……您知道多少?”
鬱文蹙了蹙眉,問道:“你知道?”
常皓:“母后這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臣妾先前帶着去探望她老人家,聽見她……再同彤管姑姑絮叨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就是……當我們還不認識母后的時候,那些事情。”
【“我爲什麼那麼喜歡永延殿,因爲我和二哥就是在永延殿認識的。我小時候第一次進宮,那個時候你還不在我身邊呢。我第一次進宮迷了路,走來走去,溜進了永延殿,那個時候永延殿沒有人住,陰森森的我害怕,我就哭,我的哭聲……就把二哥引來了,他安慰我,勸我,可怎麼說都沒有用,我甚至把他當做了鬼怪,來索我的命的。他就給我講故事,將各種各樣的故事,我如今只記得步步生蓮了。所以我讓他們將永延殿的地磚全數雕刻出蓮花的模樣……我也要步步生蓮。”
“二哥……二哥他對我真是好啊,自從那以後,他就經常來看我,有時還笑話我是個小迷糊,我就生氣,我一生氣他就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後來我就知道只要我一生氣就有東西拿,我便演戲給他看,你說他怎麼那麼傻呢?爲什麼別人都說他聰明,只有我覺得他傻呢?每次都上當,每次都被我敲竹槓……”
“後來……後來,林家沒了,兮霏沒了,我多傷心啊……彤管我那個時候多傷心啊……我每日跑到林府去哭,又一次哭得累了就睡了過去,害得整個夏府出動滿城找我……是二哥……是二哥他找到的我,沒有人能猜到我在哪裡,他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答應我以後每年都陪我去看兮霏,每年都去……可如今還有誰陪着我?還有誰?”
“她張韻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都有尹繹川陪着她,那我呢?鄭雲煙能與寧王合葬,那我呢?當初二哥身死,我看着他的棺槨從我面前經過,我甚至不能爲他痛哭一場,我甚至……連他的未亡人都不是……我只能葬在皇陵和張韻爭搶一人,可我願意嗎?我願意嗎?我稀罕嗎?我連死都不能和二哥在一起……我誰都沒有了,我誰都沒有……”
“我搶了張韻的太后之位,搶了他兒子的帝位,我還殺了那麼多人……我孩子恨我,我丈夫怨我!我夏懷琳……我夏懷琳……”】
常皓學着夏太后的語氣將這些盡數說了出來,身邊的帝王渾身僵硬,說不出話來。
“皇上……母后她在年少時,也是名動京城的少女,她也曾做過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夢,只是她後來有了孩子,有了家族的責任,她不得不如此。”
鬱文轉過頭看向她,鄭重問道:“你不怨她嗎?”
常皓靠在他的肩頭,輕聲道:“曾經恨她,可如今……更多的是原諒與憐憫。臣妾只希望皇上不要留下遺憾,去看看吧,過了頭七,便要下葬了。此生,是再也見不到了。”
鬱文嘆了口氣,拉着常皓起身:“我們走吧,去見母后……最後一面。”
靈堂燭火通明,高僧還在誦經,爲靈魂超度。
帝后二人站在堂外,鬱文呆呆地望着裡面,不敢靠前。
常皓扶着鬱文的手臂,柔聲道:“臣妾陪皇上一同進去吧?”
鬱文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寬慰笑笑:“無礙,朕一個人進去,你先回去吧,夜裡涼,別凍着。”
常皓朝他笑笑:“是,臣妾告退。”
她並未直接走,她立在外頭,看着皇帝一步步走進靈堂。
母子未見已是十三年。
常皓忽然想起自己兒時第一次見夏懷琳時的場景。
那時,這個女人還是雍容華貴、丰姿貌美的,她扇動了睫毛,垂着鳳眸,淺淺一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也是在這永延殿前,也是這樣的時節,可誰能想到,這一轉身,她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而那個女人現在卻躺在那棺槨裡。
歲月從來不饒人。
常皓輕輕嘆氣,她轉過身去剛要走,卻聽微風輕響:“你叫什麼名字?”
她驚愕回頭,卻在那一刻看見,萬人之上的君王跪在了靈前,渺小的如同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