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又幾分像咱們將軍和福晉了!"素兒插話道。
雪雁慨嘆:"可不是,實在難得,我想大概是太完滿卻招惹老天爺嫉妒,結婚不到三年,這位福晉盧氏突然染疾暴斃,走時候連個孩子都沒留下。"
停止此處,懷袖突然憶起第一次見納蘭容若,他眼內冷澈的,無法消散的涼意,原來是因情緣難解……不禁嘆道:"怨不得他的詞集中,許多竟是悼亡之作。"
雪雁點頭,繼續道:"盧氏的棺槨停靈在納蘭氏宗祠內,聽說容大人夜夜去守靈,直停了一年半才讓入土下葬。盧氏去後,容大人至今仍未續絃,且時常祭奠以解思念之情,如此情深,真令人動容!"雪雁說着不禁神色黯然。
懷袖默默的聽雪燕講完這些,也不禁爲納蘭情感動容。想起他今日氣惱,定是不願她攪擾心愛之人的寧靜,思及此,懷袖不禁暗自生出愧疚。
素兒也感嘆道:"那盧氏真是可惜,嫁給這樣的郎君,卻早早就去了。"
懷袖卻道:"走了的那位倒也無所謂了,可憐的是留下的這位,被錐心蝕骨的思念折磨的生疼。"
此時,遠天滾過一聲悶雷。沉了一天的積雨雲終於撒下來。點點滴滴敲打在窗櫺之上。房檐很快積了水,從珠子連成線,絲絲縷縷地垂掉下來,水晶簾一般。窗外的欄杆上落着一對躲雨的黃雀,嘰喳地叫着,像是一對聊着家常話的小夫妻。
懷袖目光悠遠,望向窗外雨絲,口中誦道:"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不知是天氣憋悶,還是剛纔聽說的令人悵惋的情事,懷袖只覺得心口悶悶地。
暑熱漸漸消減,轉眼已至夏末,早晚涼風吹送,天氣清闊舒服。懷袖清晨換了衣裳,正要出門,素兒從外間進來,見懷袖又換了衣裳,詫道:"小格格還敢出去?也不翻翻今日是什麼日子,二格格放了話,說今日不許出府。"
懷袖卻不以爲然笑道:"不就是孟蘭節嗎?本格格身正不怕鬼纏身,再說,大白天的鬼魅不敢出來,嘻嘻!"
素兒正欲開口相勸,懷袖叮囑道:"你別告訴我二姐,我去逛逛就回來。"話落,已經領着雪雁出了房門。
今日懷袖不想去紫鳳樓聽書,便策馬在街上閒逛,今日的街兩側,驟然添了許多賣裱糊元寶,房宅車馬的燒紙祭品商販,很是熱鬧。
懷袖剛行至城南街,迎面一匹馬疾馳而過,直奔向南城門。懷袖瞧那人背影,正是納蘭容若。見他策馬疾奔,且像要出城,好奇心頓起,催馬跟了過去。
"哎!格,公子,你上哪兒去?"雪雁見懷袖突然策馬疾奔,慌忙催馬趕上去。
懷袖也不答話,目光緊緊盯着前面的馬匹。果然,馬兒很快奔出城,向郊外馳去。
出了城,行至郊野,行人漸次稀少,懷袖怕被容若發現。便與他稍拉開些距離。雪雁此時才瞧清楚,問道:"格格,容大人這是要去哪兒?"
懷袖搖頭道:"不知道,咱們跟過去瞧瞧。"
行不多時,前面出現一片密林,容若的馬匹直奔進去,待懷袖行至近前,見卻只見一條羊腸小徑直通密林深處,懷袖與雪雁順着那小徑緩行進去。
這林子十分茂密,枝蔓連天,濃蔭遮蔽,擡頭幾乎瞧不見天,耳畔鳥鳴啾啾,枝葉颯颯,四下只這一條可行的通幽曲徑。
懷袖和雪雁的馬緩步踏在林間小道上,正四下張望時,濃蔭豁然開朗,大片平整敞亮的空地展現,懷袖正舉目張望,突然將馬勒住,翻身下馬,身子隱入一棵樹後。
"格格……"
"噓……"
雪雁剛開口,便被懷袖止住,靜靜地望着向那平地中央的墳前,盤膝而坐之人……
回了兵部尚書府,整個下午,懷袖腦海中始終徘徊於今日所見情景,一個人,一座墳,相對默默,無限寂寥無處寄,唯留清酒解相思……
暮色漸濃,紅晴來傳話說朱赫塔娜今日在佛堂禮佛齋戒,囑咐懷袖晚膳傳至她自己房中便可。懷袖也無食慾,只傳了些粥菜,草草用過,便喚素兒和雪雁伺候梳洗睡下。
"今日是該早些伺候小格格歇息,今日整宿不關城門,二格格囑咐你們多留心些。"懷袖才躺下,就聽見窗外紅晴與素兒和雪雁的說話聲。
紅晴走後,素兒悄聲問雪雁:"今夜爲何不關城門?"
雪雁解釋道:"這是當今聖上的恩典,許多城內住的百姓,祖墳都在城外,爲夜間出城祭祖方便,皇上就特許開一夜城門。"二人說着,腳步聲窸窣漸遠。
懷袖躺在牀上輾轉無眠,又不自覺地想起白日的那一幕。
他,此時還獨守於盧氏墳前嗎?懷袖忍不住在心中猜度,想起那日與他在後海畔動武,心中的愧疚又涌上來,回想起紫鳳樓他爲自己解圍,曾爲她修琴,還送藥……
懷袖猛地坐起來,心想:他此刻定是滿腔寂寥無處訴,即便尋個人買醉,也強過一人喝悶酒!
思及此,懷袖翻身下牀,尋出許久未穿過的那身夜行衣。這衣裳還是在將軍府時,夜裡與哥哥偷溜出去玩,哥哥悄悄替她從外面買的,她揹着額娘夾帶了來,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收拾穩妥,正要出門,懷袖突然想到什麼,尋了塊大青布,將古琴裹好系在背上。又從桌上的瓷盤內抓了幾塊點心揣入懷中,悄然出了房門。
小心避過府內巡夜,潛行來至馬廄,懷袖的馬與旁的馬是分開拴的,很好尋找,摸至馬跟前,懷袖輕輕撫摸馬兒的前額,取出點心,邊喂邊輕聲道:"小乖乖,一會兒不許叫嚷,辦完了事兒,本格格必有重賞!"
那馬兒不知是真通人性,還是受點心的賄賂,竟然一聲不吭隨着懷袖順利偷溜出府宅后角門。出了府,懷袖翻身上馬,直奔南城門而去。
街上果然有許多祭奠的行人,帶着紙錢祭品往來穿行。懷袖眼內瞧着這些,心中不禁慨嘆:世間累累思念全彙集於今夜,超度,往生,一生一死。若有輪迴,相思之人,是否還能在輪迴中再次得以相見呢?
不知覺,馬兒已奔出了城,城外雖然也有祭奠的車馬行人,但比城內稀少許多,漸漸地,行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懷袖一人一馬,藉着清泠的月輝,奔向那片密林,馬蹄脆響,迴盪在曠野寂靜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