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她醒來,又是一片安寧,她瞧了一眼身旁的玉辭,卻見他依舊面色如常,但是脣角卻微微有些發白,她擡手想要觸碰他的面頰,卻又意識到不妥,只得半途停下。
“美人兒,你……”
玉辭卻兀自扭過頭去,她只能瞧見他的青絲在晨光裡輕晃,瞧不見他的神情。
“不妨事,收拾收拾,一會子便走罷。”
他的聲音淡漠依舊,她也只得咽回了想說的話語,二人收拾了一二,便下了山去。
到達營地的時候,裡面的一些將士已然醒了,東風笑一眼便瞧到顧劼楓揚刀斬了一個撲上前去的山賊,終於卸下了那一身緊張。
她單手提起那劉紋豹的頭顱,從一旁接過個長刀來將之拴在營口,如今營中的弟兄們並未悉數醒來,軍隊還不可同這夥山賊硬槓,好在,瞧見首領的頭顱已然被掛在了門口,那夥山賊僵持了一會子,便也散去。
二人都覺此事蹊蹺,可是昨日爲了活命,二人分別殺了那劉紋豹和劉藏,如今怕是也沒有知道內幕的人了。
這日終於歸了營,東風笑坐在帳裡摸着血纓槍,只覺得這幾日的故事恍然若夢。
門外,只聽一個甜甜的聲音響起:“東風姐姐。”
她不曾聽過這聲音,卻依舊道了一聲請進,便見一個約摸十歲的小丫頭,頭上盤着兩個髻,用長盤端着一碗藥便走進屋來,見了她就張口笑了:“東風姐姐,師父讓我給你送藥來呢。”
東風笑一愣,看着她放下盤來,才問道:“你是誰,你師父又是誰?”
那小女孩一襲紫衣,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笑道:“我叫著意,是蒼鷺山來的,我的師父是玉辭君;不過現在他正在營裡忙着看前些日子的蠱,脫不開身,所以提前交代我來給姐姐送藥。”
東風笑聞言嘴角揚起一抹笑:“那便麻煩你了。”她看向那碗藥,聽見著意應了一聲,再回頭看去,那女孩便已跑出營去,沒了蹤影。
上前幾步嗅了嗅——又是那暖身子的、極苦的藥。
隊伍在這一帶又逗留了幾日,可所做也不過是清理那些作亂的山賊,四下的村落裡早就混亂無比了,逛上許久才能瞧見一處有炊的人家。
軍中也只有寥寥幾個人心中覺得此次的事情有蹊蹺,可是行軍緊急,是絕對不可能爲着這些山賊多加逗留的,因此也算是不了了之了。
無人可知,此事掀起風波不小,後而又看似輕巧地揭過,彷彿惹不起什麼波瀾,可是,卻分分明明在這土地上,埋下了危險的種子……
大軍加緊趕路,終於在一個多月後到達了早已淪陷的罄城——昔日的罄都。
此時,再過一週,便是新年了,可這都城裡竟無絲毫的熱鬧。
在東風笑的記憶裡,罄都她只來過一次,那年她只有十歲,帶着爹爹交予她的書信和金令牌到那金碧輝煌的皇宮裡,去面見那高高在上的天子。
她對皇宮的印象也不深,陛下待她是和藹可親的,一旁的太子殿下很是溫和,皇后娘娘她只見過一眼,是個大美人兒,可她板着臉連個微笑都沒有。
對這都城的其他印象,便是那街巷的熱鬧,人們的熱情厚道,以及那一條美食街上分外可口的小吃,這罄都原是分外繁華的,其外圍的山脈盛產玉,以至於歷代北傾皇帝都會傲然稱這都城爲——‘玉罄’。
可如今,一去快八年,如今的罄都淪喪久矣,傷痕累累。
大軍在入城之時便遭到了流寇的阻攔,待打得差不多了,城門將開,便見着一羣饑民從一旁的樹叢裡忽而閃現,瘋了一般地涌向那城門。
“這……”顧劼楓見狀大驚,一對眸子瞪得分外大,盯着那些衣衫襤褸的饑民,此時他們啞着嗓子,揮着棍棒,打着赤腳,各個瘦的都彷彿只剩下骨頭了,那眼中直要泛出綠光來,便在軍前,在城門前叫嚷着,分外嘈雜。
穆遠立在一旁,眼中卻盡是沉靜——他本就從都城而來,對這情況,知曉,卻是無能爲力;鐵甲大軍停了步子,肅穆地瞧着那些瘋狂的饑民。
“穆帥……”一旁,房湛顰了顰眉,看向穆遠,見他面色如常,卻不知他攥緊的拳。
“下令,驅逐饑民,入城。”穆遠的聲音冰冷如鐵。
“穆帥,這……不能這樣,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放他們進去,他們就會餓死在城外!隨後,就會有疫病鋪天蓋地地襲來!”一旁的顏歌一愣,繼而扯開嗓子吼着,眼眶都紅了。
一旁的東風笑咬了咬脣,擡手拽住了顏歌,見她紅了眼,也知她是捱過餓,看不得如此。
“你以爲,如今的罄都,還是昔日的罄都?張燈結綵,好不熱鬧?”穆遠立在那裡,擡頭看着那高高的城牆,忽而啓口道。
顏歌一愣,卻聽他雄渾的聲音再度響起。
“罄都早就淪陷了,如今裡面盡是流離失所的饑民,今日放這些饑民進去,勢必更加混亂,活下來的人只會更少!罄都外郊還有草木可以啃食,一旦圈在這城裡,他們餓極了怕是隻能吃人了!
“皇宮裡的太監都餓死街頭了,兜裡揣着銀子卻沒人賣給他糧食……自家只能在犄角旮旯裡藏些糧食,看家護院全靠拳頭……”穆遠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着。
顏歌低下頭去,一旁房湛已經安排了人去驅逐饑民。
一旁,顧劼楓深深埋了頭,忽而惡狠狠地低吼一聲:“叢健……這就是你乾的好事……爲一己之私,忍棄百姓於水火!”
若是昔日不知,誰人能說這本是那舞袖玲瓏的罄都?
沿着這一乾二淨的道路走着,那石縫間的草兒都被人拔了去,這街上本是一片安靜,可曾經這分明是那最爲繁華的街區。
他們能看見那街道上仰面陳着的餓殍,能看見骨瘦如柴臥在地上的饑民,還有偶爾的幾聲吵鬧,那多半便是誰搶了誰家的糧食,便不要命一般的爭搶。
隊伍行進着,忽見前方一個牌匾晃晃悠悠,最終如死魚一般墜在了地面上,那牌匾上沾了不少灰塵,可細細瞧着,也能瞧出‘春月樓’的字樣來——這本是一處青樓。
東風笑兀自咬了咬脣角,瞥了一眼一旁的顧劼楓,卻見他也恰好瞧着她。
“笑笑,你那日還說,我怎的也不逛窯子了……”他壓低了聲音,卻無半分調笑之意。
東風笑低了頭不再看他,只覺得心裡涌起一種莫名的悲涼,埋頭走着,七拐八繞,終於到了駐軍之地,卻也是不能再荒涼了。
穆遠看着那片土地,嘆口氣便下達了命令,身後,東風笑卻聽他暗自說着:“看來,只能安排將士們……去種些吃的了。”她才意識到,如今,這城裡怕是補給不起了。
收拾了一陣子,紮了營,房湛袁奇跑去安排兵士們種糧食了,顏歌帶着蠶娘和著意幾位在軍裡串着,看看軍中有沒有水土不服之事,而穆遠、顧劼楓、東風笑則着了普通的練武服帶着幾個兵士跑入主城去探查情況,穆遠想着這城中餓死不少人,便又叫上了玉辭、月婉和幾位蒼鷺弟子。
“穆帥,不曾同京都的兆尹聯繫嗎?怎的一路也不見個人影。”東風笑顰了顰眉想了一會子,忽而問道。
這句話如同炸雷一般,衆人聞言一愣,也擡眸瞧向穆遠,卻見穆遠鎖着眉頭:“不錯,京都兆尹的府邸……之前,被京都的俠義盟給端了。”
“端了?好歹也是官府中人,怎會被那些江湖之士整的這般狼狽……”月婉不禁驚道。
“端了……倒也不見得是壞事。”一旁東風笑卻沉聲說着。
顧劼楓聞言也頷首道:“不錯,若都是叢健那檔子狗官,端了便端了,我估摸着,如今的俠義盟端了宅邸卻未端衙門,想來便是瞧不上那兆尹了,這等日子,多少人誰還有心思盼着個飛黃騰達?多半也就想着安生活着,有口飯吃。”
東風笑知他是大少爺出身,如今聽他這般說,心裡也是微詫,卻也多了幾分讚許:“我贊同,來的路上,瞧到了施粥的攤子,雖然瞧見我們便匆匆撤了,但是還是能看清那上面的字是‘俠義’二字,估摸着便是俠義盟的人。”
他二人自那日顧劼楓醉酒之後,相處便添了幾分彆扭,往往是有他沒她,有她沒他,可二人畢竟是要好的哥們兒,又都是爽快人,更重要的是如今國難當頭共相爲謀,漸漸的便也沒心思在意那晚的尷尬事了。
“俠義盟是正是邪猶未可知,先不要妄加判斷。”穆遠沉聲道,忽又頷首:“不過我也得了信,太子殿下會選個兆尹過來,應當便是這兩天的事,但願他能剛正不阿,心腸仁慈,一同拯救這城中的危局。”
“如此便好。”顧劼楓壓低了聲音。
“的確是需要個兆尹,這城中,恐怕還有南蠻留下的兵,我們進了城來,他們恐怕也會知曉了。”東風笑壓低了聲音,四下瞧着,卻瞧到路邊一個靠在門邊的餓殍,一咬脣,也不再多說。
那邊幾人頷首,這一路上瞧見餓死的人已然記不清是幾個了,雖都是不曾相識的人,可是瞧見那街頭屍身橫陳,也是淒涼。
“穆帥,城中餓殍不少,當提防些疫病纔是。”一旁,玉辭終於啓口說着。
穆遠聞言點點頭:“先生說的不錯,如今城中混亂,經不起那疫病折騰了。”
“罄都恰好四區,蒼鷺在此也恰有四人,不若便一人一區,選些久病、傷痛或是人丁衆多的宅院去瞧瞧,若是些小病,便順手替人醫了罷。”玉辭回頭瞧着那三個弟子,沉聲交代,復又瞧向穆遠:“穆帥,如此可好?”
穆遠頷首:“勞煩先生了,可衆位先生終究是醫者,城中紛亂,難免危險,恰好穆某這也有五位兵士,便隨着去罷。”
玉辭一攏袖子拱手道:“謝過。”
穆遠回眸瞧了一眼顧劼楓:“如今人也先散開,顧帥可肯隨我去一趟那衙門?”
據說那衙門口如今有不少俠義盟的人,穆遠想着二人便化作普通俠士去探探虛實。
顧劼楓會意,頷首道:“榮幸之至。”復又瞧向東風笑:“笑笑呢,不若一同去?”
他可還記得最初見到東風笑她那滿身的俠氣,若是由她來裝,想來能毫無破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