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那日回宮後, 薄媚與羣臣在紫極殿中商議了一番關於百姓爲何積極繳稅的問題。
起初只是覺得有些蹊蹺,經陽正甫等人一提醒,方纔猜到是慕廣韻授意。當即覺得殿中堆放的糧食來得屈辱。本想一把火燒掉爲淨, 但看着滿堂臣子、宮人飢腸轆轆卻面露欣喜的模樣, 還是於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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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廚房生火煮飯。
這邊朝堂上, 陽正甫出言道:“公主殿下, 我們隱忍的時日已經夠久了, 是時候採取行動了。”
“陽大人有何建議?”
“如今情勢,只靠我們薄野幾十人的力量,恐怕連這堵牆都推不倒。所以我們必須要藉助外界的力量。”
“比如?”
“王國東戈、流火;侯國林鐘;外族北狄、東夷……”
“陽老頭兒你想做什麼?”龐修子怒目駁道, “戰火才平息不久,你想再次捲起戰爭, 攪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嗎?!還妄想勾結外族, 便是他日奪回天下, 怎麼面對我們的子民?!”
年輕臣子分作兩派,蕭長史等鼎力支持龐修子。
薄媚也道:“本公主贊同龐師傅的看法。民貴君輕, 若以戰爭爲代價,再正義的事情也不可行。尤其不能引外族入我山河,這是底線。”
“哼!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難成大事!”陽正甫言辭間透出輕蔑。薄媚知道他一向瞧不上女子, 現在是形勢所迫, 才肯臣服於她, 薄家僅存的、尚可主持朝政的血脈。
“休得出言不遜!”蕭長史道。薄媚擺手示意無妨。
“公主若覺得這些不可行, 老臣還有一個想法。”陽正甫又道, “那慕廣韻看來對公主還存有舊情,不如加以利用, 潛到他身邊,伺機……”
“住口。”薄媚冷聲打斷,“這樣污言,不得再提。”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老臣今日倒想問問,公主殿下,我們這一羣忠心臣子,守護薄氏最後血脈,爲的是什麼?您究竟想如何?還要不要復國?還要不要雪恥?難不成就打算苟延殘喘,在這宮中終老等死嗎?”
薄媚一怒之下拍案而起,道:“對,既然陽大人質問了,今日便明說了,本公主守着這殘宮就是在等死!如何?諸位皆可棄暗投明,離我而去!滾,都給我滾!”
“公主殿下——”
“什麼都不必說。諸位忠良,事實上,我已考慮多日,眼下宮中養的閒雜人手太多,每日入不敷出,不是辦法。當年是我意氣用事,留諸位在此,空守故國,耽誤年華。薄野復國與否,說白了是我薄家的事情,便是杳杳無望也不該拖累大家困頓至死。今皆散去,永不相見!”
羣臣惶恐稽首:“公主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心,與國同存……”
唯陽正甫不跪,語氣越發不恭:“公主如何就下不去手?古今世上不乏忠烈女子,爲復國報仇潛伏敵人身邊,最後也並沒有人唾棄她們污穢不潔,公主在顧忌些什麼?如此喪心失志,莫不是也對那賊人存有舊情?”
“陽正甫!”薄媚怒不可遏,脣色都有些發白,半晌方顫抖着道,“陽正甫,公然對君上出言不遜,今貶你爲庶民,削爵革官,逐出宮門。限你半個時辰之內,立即離開。”
陽正甫門生及一干老臣紛紛跪地爲他求情,薄媚扶着額頭看也不看,只決絕地說:“求情者都隨陽正甫一起走。”
“公主殿下——”
薄媚一揮手:“蕭長史!你掌禁衛,聽我的令,即刻逐他們出宮!”
蕭長史正要勸說兩句,見薄媚滿目通紅,毅然決然,是打定了主意了,於是吞下未出口的話,領命驅逐。寥寥可數的侍衛,驅趕寥寥可數的大臣。其實是很小的場面,但着實亂哄哄一片。薄媚心裡也紛亂如麻。
“驅逐臣等也輪不到公主殿下!陛下才是我們所聽命的君上!”陽正甫道。
薄媚聽了,笑一笑,點頭,道:“蕭長史,去把珏兒領來。”見蕭長史不解地愣怔,又豎目道,“去啊!”
片刻領了睡眼惺忪的薄珏來,遠遠的就被這邊的場面嚇得不敢出聲。薄媚見了可憐,嘆一口氣,走去他面前,蹲身擁了擁他,道:“珏兒,喜歡陽大人嗎?”
“嗯……”薄珏懵懂地點頭。陽正甫是太子太傅出身,他年幼的學識認知,全是從他那裡來的,自然要比對別人親近依賴一些。
“他是個好人,也很忠心。”薄媚道,而後頓了良久,擡頭望着陽正甫道,“珏兒隨陽大人離開這裡,去四處遊玩,去牧野田間,不再整日悶在這清冷殘宮中讀書練劍了,姐姐也不再責備你不用功了,好不好?”
“好!”薄珏開心道,“可是姐姐呢?”
“姐姐還有事情要做。晚些,晚些會去找你。”說完話認真端詳弟弟良久,像是仔細記憶他的模樣,而後噙淚笑笑,毅然將他推給陽正甫,“陽大人,你帶珏兒走。既知他是薄野最後的血脈,就請好生保護,勿出差錯。歸隱蟄伏也好,尋個可靠之處另立朝廷也好,留得青山,方可東山再起。樂邑的事情,生生死死,由我來做……你……明白的。”
陽正甫憤怒凜然的目光,突然跳動一下,像是爲什麼所觸動。有一剎那,甚至流露出些許欽佩讚歎。有些遲滯地看了薄媚良久,方抱了薄珏,沉沉地道:“公主放心,老臣……定不負所托!”
而後不再反抗,轉身離了宮門。
這是臨危託孤了。原來她是有這等見地和決心的,真是比她那父兄強過百倍。可惜是個女兒身……
……
鬧哄哄一場,到了子夜方纔平靜下來。人去樓空了,追隨陽正甫的臣子宮人都被薄媚趕走了,就連龐修子也被她尋了個由頭遣回原籍。本來公玉侯王和葛英也想一起趕走的,奈何來的是客,已安排人家在南湖住下,不好深夜逐客,需得款待兩日才能送客。好在這下人一散,糧食騰出來不少,夠做一桌子佳餚。
紫極殿通黑的大理石地板,映着門外月光,泛出清冷的華光。轉身看到的是那屹立百年巋然不動的九龍紫金寶座,上面罩着明黃玄黑相間的瑞雪祥雲繡緞,所幸戰亂中未遭損毀,如今還可以孤高冷漠地站在那裡,睥睨着腳下遙遙遠去的天下。耳畔迴響起往日的繁華,萬國來朝,百官臣服,象牙笏板,冠冕文章。何等輝煌。想當年此處曾是威嚴朝堂,年幼的歲黓公主也曾藉着頑劣的性子亂闖,父皇不忍責罰,便抱着她上朝。萬民臣服,熱鬧鮮活。眼前卻只剩了半壁殘垣、一把孤椅。擡頭看雕樑畫棟,高遠空茫。空蕩蕩的大殿中,連輕微的呼吸,都有回聲響徹,如鬼魅遊蕩。何等荒涼。
短短數年,恍如隔世啊。
靜靜的靜靜的,兩行血淚無聲無息淌落下來。滴在地上,泛着詭異的紅光。讓她想起父母死去那天的光景。那一夜發生的一幕幕一樁樁,歷歷在目。記憶裡已沒有比那更深刻的東西。包括……慕廣韻近在咫尺漸漸失色的面龐……
“公主……”身後的聲音驚了沉寂,聲音雖小。是蕭長史,手裡握着未沾血的劍。
“就剩你了?”薄媚淡聲問。
“就剩我了。”
薄媚點點頭:“那你也走吧。”
“我走去哪裡?”
“哪裡都好。”
蕭長史默了默,收劍,在她身邊坐下:“你叫我走我就走麼?”
“我命令你走。”
“命令有用嗎?”蕭長史撇嘴笑笑,“現在只剩了你和我,我手中有劍,又是男子,縱然你是公主,能強我不成?”話一出口覺得“強”字用在這裡有點微妙,又改口道,“能強迫我不成?”
……怎麼好像還是一樣的意思?不管了。“我無家無國,又沒一技之長,出去了要餓死,不如留下來幫你吃糧。反正剛收上來不少。”
薄媚破涕爲笑:“多謝美意,我一個人吃的了。”
“一個人吃得無味。”蕭長史道,瞥她一眼,不知怎的心口有些發堵,便轉眼去看天上殘月,和遠空錯落的煙花,“你對我有知遇之恩。不過不說報恩,我……我想陪你一陪。”
薄媚有些意外,一向嘻嘻哈哈吊兒郎當的蕭長史,竟也有講話如此溫軟的時候,都不像他了。轉眼去看,煙花映在他漆黑眸中,絢爛得落寞。其實想想,他早已沒了家人,也是孑然一身。滿腔抱負又落了空。可嘆生不逢時,命途多舛。
“你也陪我一陪。”他又道,而後轉頭笑看她,“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都到了如今,彼此慰藉可好?”
又道:“如你的決絕,我的決絕,絕不可能苟且偷生,庸庸碌碌了卻殘生。你便是趕我走,我也會用我的方式守護故國至死。我知你留下來是要以身涉險,孤注一擲的。泱泱薄野,怎能叫你一弱女子一肩承擔?男兒有志,當與你並肩。我陪你同行,到最後。”
薄媚笑了:“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猜得到。”
“那麼你猜錯了。”薄媚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我如今,很彷徨。”
“我明白。”蕭長史道,“其實,無論你打算做什麼,我都會一直一直支持陪伴。哪怕……”
“哪怕我什麼都不做?”
“嗯。”
“蕭長史,有沒有人說過你有點傻?”
“不是有沒有人說過,”蕭長史豪邁道,“是有多少人說過。從小見過我的人就沒有不誇我傻的。”
“……”薄媚道,“那看來我誇你誇得還有點晚了。”
“無妨無妨,不在乎早晚。”蕭長史頓了頓,嘆息道,“把珏兒送走,真的會比現在好嗎?”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後悔了,後悔讓珏兒同我一起守着這殘宮。他還小,不該揹負這些沉重的東西。”薄媚道閉目半晌,“你也明白,慕廣韻若有心,剷除我們這些前朝遺孤比碾死螞蟻都容易。”
“可是他沒有。”
“是啊,多麼可恨。”薄媚苦笑,“就好像我們是因他的慈悲憐憫而得以苟延殘喘,多麼不堪,多麼屈辱!可我們又無能爲力!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
西牆上綻開了煙花,一束又一束,映得夜空斑斕又斑駁。爆竹聲嘈雜,蓋過了對話。薄媚仍在說,不管對方聽不聽得到:“我會孤注一擲這一回。但也許最後我能做的,就只是守着薄野最後的尊嚴,讓我的家國王朝,得以體面地消亡。”
蕭長史似乎聽不大清,一個勁兒往她身邊湊。
“如果真是這樣的結果,有我一個人來殉薄氏血脈就好。珏兒還小,我希望他活下去——”
話沒說完,突然覺得耳側有風颳過。餘光瞥見兩抹寒光,回頭一看,慕子衿和公玉侯王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後,正怒目圓瞪,一人一劍一左一右架在蕭長史脖子上,恨不能拿目光在他身上戳出一百個洞來。
“姓蕭的!你腦袋往哪兒靠呢?!”慕子衿道。
“我妹的肩膀也是你能靠的?一個大老爺們兒學什麼小鳥依人!混蛋!”
蕭長史面如鐵色:“我我我我我……”
薄媚:“你妹?在哪?”
慕子衿忙查看她身上:“媚媚,這色鬼有未對你動手動腳?你告訴我,我宰了他!”
薄媚剛要起身,卻覺心口猛地一痛。捧着心跌坐回地上,又覺身上臉上俱是火辣辣的疼痛,像被人毆打,十分難受……
“媚媚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