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即位之後,雖然皇后賢淑,宮壼肅清,三宮六院之間卻總不大聽得見嬰兒哭聲。周德妃生了個哥兒,卻是個死胎,孫麗嬪倒生了個活物,卻是個公主。到頭來宮中只兩位皇子,還是今上登基之前養下的。長子楊檀爲皇后所出,可惜體弱多病,長到十六歲尚不能出閣讀書;而次子楊樗還算康健,卻一直爲皇帝所不喜。如今謝氏有喜,不啻於寂寂雪天中炸響一顆驚雷。
如此細論起來,當今皇上還是淑妃的表叔。當日這位謝家嫡長女容止出衆,性情乖巧,頗得徐太后垂青,時常奉召入坤寧宮伴駕。後來新皇楊治甫登基,看中了這個剛及笄的表外甥女,執意納入後宮。因爲亂了輩分,一度各方都頗覺尷尬,那些刻板的御史,含酸的妃嬪,背後說什麼的都有。最初幾年裡,謝迤邐受了不少閒話。只因太后有意迴護,皇帝寵眷不絕,謝迤邐本人亦是小心穩妥,上下週旋,才漸漸不大有人提起這些話。這回若有幸誕下一位健康的皇子,謝迤邐在宮中,便除了皇后與賢妃之外無人可與比肩了。
雖是寒風愁雲的雪後天氣,咸陽宮卻暖意融融。朱牖緊閉,青帷低垂,雪球似的貓兒正偎在熏籠邊上做着好夢。金貎吐出一縷清甜,如香蜜入水,在小巧的暖閣內纏綿不絕。
玉稠細細檢點衆人的賀禮,多是些衣料、荷包、頭面、釧環之類,偶有特別用心的人,送來些宋徽宗的花鳥、倪雲林的山水、趙孟頫的書法,特投了淑妃的雅好。玉稠一邊謄寫禮單,一邊揀些要緊東西,呈給淑妃過目。
淑妃正伏在一張鸂鶒木嵌大理石畫案上,捏了一支筇管小純毫,細細地勾着神女的眉眼。她神思專注,眼皮子也擡不起一下,任由玉稠將東西一一地收在格子裡。
“一張畫兒弄了三四天。娘娘有身子的人了,還不將息着些。”玉稠原是陪嫁入宮的隨身侍女,與淑妃乃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如今入宮六年,仍舊只管把娘娘當小姐來數落。“我看太后老孃娘賞下的那一軸《慈航真人渡海圖》就好,還是林待詔的手筆,何不就掛上?”
“老孃孃的賞賜要張掛起來,自己的畫兒也要畫好了。”淑妃說。
“那可是呢,”珠穠連忙湊趣笑道,“皇上都說過,憑他是畫院的誰,也比不過咱們娘娘的丹青出衆。”
淑妃微笑着搖頭:“不可這麼說。林待詔是本朝國手,我還要稱他一聲老師呢。那《慈航真人渡海圖》泥金填墨,氣象不凡,掛在明堂中正合適。我只想把小書房裡的《平安富貴圖》換一換,畫個仿顧愷之畫意的《洛神圖》。待到年下,南省送來的水仙花也開了,選一盆來供着神女,豈不雅緻?”
珠穠卻是纔剛提上來頂替一個病歿宮人的,比不得玉稠從小服侍,故而並不曉得淑妃和林待詔的淵源。聽淑妃隨口點撥,連忙點頭稱是。淑妃立久身乏,遂擱下筆叫珠穠收拾了,自己慢慢地踱到炕上坐着。早有人捧上燕窩粥來,才吃了兩口,又想起方纔玉稠清點的書畫,順手從格子上抽了一個冊子翻玩,卻是青山古廟、高士牧童之類,不大有趣。
“那是沈美人送來的,請娘娘閒時翻着解悶兒的。
”玉稠立在一旁說。
“難爲她費心。”淑妃撂下冊子,又抽了一卷仿宋院的折枝花卉,甚覺嫺雅悅目,於是細細看起來。
玉稠笑道:“這是魏惠妃送的。長樂伯家的好東西就是多。”
“可知道皇上幾時來?”淑妃忽問。
“剛纔乾清宮有人遞話過來,說今天有一百來個奏疏等着批紅。晚膳都傳在書房裡了。”
那就是說,大約不過來了。淑妃擱下冊子,探身望了望天色,說:“給我換大衣服。”
珠穠忙開了衣櫃,翻出一件大紅妝花雲鶴絨長襖,一件豆青色剪絨獬豸披風,笑道:“娘娘又要去看皇上啦?”
淑妃瞧着她拿出來的衣裳,微微皺眉:“咱們去清寧宮,上午剛送回來那身月白的就好,太后可不喜歡大紅大綠的。”
珠穠吐了吐舌頭,趕忙去拿。這邊玉稠端出了妝匣,替淑妃篦頭髮:“路上還滑着呢,何必急在這時去?”
“昨天清寧宮賞了那一盤子金銀錁子下來,我就該去磕頭的,只是皇上過來才耽擱住了。捱到今天才去謝恩,已是有些遲了呢。”清寧宮可不比坤寧宮,禮數上一點兒也怠慢不得。淑妃從匣子裡揀了一根羊脂玉仙人滿池嬌挑心,插在金絲樑冠上。鏡子的銀光悠悠轉轉,映出一張雪白瑩潤的鵝蛋臉,正與白玉挑心遙相呼應,愈發顯得清豔無儔。淑妃謝迤邐正是雙十年華,韶光盛極。
淑妃把時辰算得很準,恰在徐太后午睡方醒時到了清寧宮門口,不料竟瞧見宮門口已經停了兩架暖轎,心中微微詫異,便有清寧宮管事太監張純過來低聲說:“是杜娘娘和二哥兒在裡面……”淑妃暗自舒了一口氣,粲然一笑:“許久不見他們母子,這可真巧。想必母后也很高興吧?”
張純眯眼笑着點點頭:“太后老孃娘今日心情大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