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海上太平,歷年船稅所得亦有限。”高雍猶豫了一下,繼續道,“今年年初,臣就查了下市舶司歷年的賬冊,船稅所得大致就是一年少過一年。今年打了仗,所以減損得更明顯些。”
“嗤,打仗的年頭倒也罷了。不打仗時,海商往來之數可是一年勝過一年,船稅反倒越來越少?”皇帝冷笑一聲。
高雍心裡一震,看來張延年給皇帝的奏疏,怕還不止一個賬本。高雍當然明白皇帝指的是什麼。但是他不敢提,他得等着皇帝說。
皇帝在沉思。他今年三十五歲,清明白皙的額角已浮起一條條細線,嘴脣抿得像一片薄刃。高雍忽想起六年前,慶王楊治初登大寶,他自己曾寫下“龍章鳳質天日表,老臣歡看萬方同”這樣的句子,並不是阿諛,乃是對英姿勃發的青年主君抱有殷切的期盼。如今這個龍章鳳質的天子,縮在龍椅的巨大暗影裡紋絲不動,整個身體都隱去了,只露出半張雪白的臉,映着燈光,冷如幽魂。這五六年間,皇帝老得非常快。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反正海上的收入一年少過一年,長此以往,總是不行的。依你說怎麼辦?加賦?”
高雍在心中無聲地嘆了一下,皇帝還是沒有說出那個關鍵。他順着皇帝的話說道:“加賦亦可。只是怎樣加賦才合適,請容臣回去與諸位同僚商議一下。”
“不能加賦。”皇帝說。
“陛下賢明。”高雍立刻跪拜下來,“天下蒼生俱感念陛下、體恤愛民之大仁洪德。”
皇帝瞧他跪過來拜過去的,就有些不耐煩,看看案頭堆成山的奏疏,也不想再多耽誤工夫,便道:“明天你們幾個閣臣,一同去戶部,替朕再查查賬。還有……查完再說吧。”
也不等高首輔再說什麼,皇帝便轉頭吩咐李彥研磨。高雍起身告退。
“高愛卿。”皇帝忽然道,“天氣寒冷,且吃杯熱茶再走。”
高雍忙謝了恩,從李彥手裡接過茶盞。他年過花甲,捧着茶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顫抖,手背上的黑斑歷歷在目。皇帝瞧着首輔的老態,心中不是不落寞傷神的,忽又想起“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句。
禮部右侍郎謝鳳閣之妻沈氏攜其次女謝遠遙,一早便立在順貞門外等候,至巳正時分,方得懿旨入宮。母女二人見過皇后再輾轉來到咸陽宮時,已過了正午。行過大禮之後,謝迤邐又問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沈夫人一一回明,又嘆道:“大長公主昨日犯了痰症,起不來牀了。”
謝迤邐駭道:“太醫怎麼說?”
沈夫人回道:“請李太醫看過了,說是還好,眼下並無性命之虞,只是從此要臥牀靜養,再不可有一絲驚擾。只要熬過了這一冬天,等明年天氣回暖,就能慢慢好起來。”
謝迤邐聽見這話,心知祖母病勢十分沉重,自己卻困於深宮不得侍奉。大長公主已年過花甲,一旦臥病不起,只怕今生再不能相見了。一念至此,她竟不覺滴下淚來。
沈夫人瞧着女兒的模樣,亦自後悔說得太多令她傷神,又忙說:“大長公主昨晚吃過藥,睡得十分安穩。我今早出來之前去瞧了瞧她,氣色好了許多,只是念着你。”
謝迤邐拭了拭淚,道:“祖母一向精神健朗,何以這半年間時時臥病,竟像是……”她不敢把後面的話說出,只是搖搖頭。
“還不是爲了你琴妹妹的事情。”沈夫人嘆道。
聽見這句話,謝迤邐心中一沉,立刻將恣意傷情的心思收斂起來。她轉頭瞧了一眼玉稠,忽道:“如今殘雪未消,天氣寒冷,咱們還是挪到暖閣裡說話吧。母親和妹妹來一趟辛苦,若在這裡凍着,卻是我的罪過了。”
沈夫人心領神會:“娘娘說哪裡話。”一邊卻牽了謝遠遙,隨謝迤邐轉入西邊暖閣中。玉稠揮了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自己跟了進來,輕輕掩上槅扇。
謝迤邐將母親和妹妹讓到炕上,又親自奉了茶,方緩緩道:“不瞞母親說,琴表妹的事,我原本不知如何開口。倒是祖母沒來,這話還好說些。”
沈夫人猶疑着低聲道:“難道說娘娘爲她惹出禍事了嗎?”
謝迤邐搖搖頭,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忽見玉稠立在一邊,遂道:“你來講講。”
玉稠略一思索,道:“敢問夫人,琴小姐是今年七月入宮的吧?”
“是,七月初八。”沈夫人道,“頭天晚上還跟姐妹們穿針乞巧來,第二日早起尚未梳洗,就被宮裡來的人傳喚,一條索子就綁了去。”
“罪眷入宮,按例是要去浣衣局的。那個地方找起人來甚是不易。”玉稠道。
沈夫人點點頭。浣衣局是有罪宮人服苦役的地方,不在皇城之內,而在京城西邊的德勝門附近,一向戒備森嚴。謝迤邐雖在宮中得勢,也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找什麼人就找得到的。
“夫人知道,娘娘一向謹慎,故而等到九月,琴家的案子風聲已過,才輾轉託人去那邊詢問琴小姐的狀況。誰知竟遲了一步。那人回來說,浣衣局並無這樣一個宮人。我怕是人傳錯了話,又找了機會走了一趟浣衣局,上下看過,確實沒見着琴小姐。我想這罪眷入宮都有造冊登記,一向看得極嚴,便央人索了名冊來查看。原來琴小姐進浣衣局後,不知怎麼得罪了主事的內官,吃了一頓板子。從此就病倒了,被送去了安樂堂養傷。”
沈夫人聽到此處,心酸道:“這孩子雖溫順,到底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哪裡禁得起浣衣局這種地方的折磨?——如今可好些了?”
玉稠嘆道:“回夫人的話,我追到安樂堂去,卻也沒有找到她。”
“這是怎麼說!”沈夫人驚道。安樂堂乃是宮中收容患病宮人的場所,說此地名爲令其養病,實則只是給點食水勉強挨着,鮮有機會能延醫求藥,命硬的人自己扛過去,命弱的不過就地了結。尤其是戴罪的宮人,如被扔到那邊,只是等死而已。一旦斷氣,便送到淨樂堂一燒了事,屍灰傾在溝中,就算交代了。
“夫人放心。”玉稠道,“我一時沒見她,只怕有個好歹,連忙去了淨樂堂。那邊每燒一具屍首,都有登記在冊,尤其罪眷是絕不會遺漏。我託人找了這一兩個月的名冊來,細細看過,也沒有找到琴小姐的名字。”
“這麼說還在安樂堂。”沈夫人道。
“可她確實不在安樂堂。”玉稠搖頭道。
“怎麼會呢,既然名冊中沒有……”沈夫人盯着玉稠的臉,忽然看到了一絲詭秘不安的表情,不覺住了口。
“這人嘛……是從安樂堂那裡沒有的,只合該問着安樂堂。但是那邊的人嘴緊,提起琴小姐,個個都推不知。”玉稠道,“於是便斷了消息。”
沈夫人愣住了。
“他們既推不知,可見問題就出在安樂堂。”謝迤邐道,“這宮裡都知道玉稠是我身邊人,她出面甚是惹眼。所以我又悄悄託了旁人繼續查找。前幾日,才找到一個針工局的年長宮人,九月間她恰好在安樂堂住了一段日子,說是見過琴表妹。當時琴表妹病得很重,看看就不行了。有天來了一個年輕內官,那宮人也不認得是誰,只說形貌很是氣派。那位內官跟安樂堂總管王展勾兌了幾句,一乘小轎就將琴表妹擡了去。此後,安樂堂裡再不許人提起琴表妹的名字。”
“那個內官到底是什麼人,”沈夫人問,“可查得出來?”
謝迤邐搖搖頭。
沈夫人急道:“皇宮大內,好好一個人送來,說不見就不見了?是什麼樣的內官,也能隨便從宮裡把人提走?不是說宮中對罪眷看管極嚴,不管死的活的都要登記嗎?何況這是欽命大案……”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了。
謝迤邐苦笑道:“所以母親可以暫且放心,不拘是誰提走,她這條性命,多半是保住了的。”
沈夫人不禁朝窗外望望。宮闕九重,重檐嵯峨,這宮廷中的秘密,比長門永巷還要曲折晦暗。她亦知找人找到這一步,謝迤邐已是盡心盡力,女兒亦有爲難之處。母女兩人相顧無言,各自捧起了茶盞。
“這可怎麼跟你祖母說呢……”她嘆道,“還有你弟弟。”
謝迤邐皺眉:“琴表妹入宮也有小半年了,難道弟弟還是那樣嗎?”
“還是那樣,整天躲在房裡不出來,也不願跟人說話。”沈夫人說到此處,忽然也紅了眼圈,“本來想着,明年琴姐兒及笄,就把他們的事情給辦了……這真是冤孽啊。”
謝迤邐道:“先時聽母親說起,要讓謝遷和琴表妹做親。我們謝氏世代讀書,家風嚴謹。他二人既有婚約,更應當謹遵內外之別,怎麼弄出這些……”
沈夫人聽出責備之意,惶然道:“本來也沒有什麼。只是你表妹年幼,你祖母一向攜在身邊,片刻不離,他們兄妹間偶然不避嫌疑也是有的。”
謝迤邐仔細回想,記得前兩年宮中賞戲時,她曾見過這琴表妹一面。纔剛留頭的一個小女孩,穿件杏子紅綾小襖,滿面嬌憨可憐之態,也難怪謝遷惦念不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