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與他鬥,其樂無窮
那日,官兵來得很慢,盪開了一條路,驅散了人羣,期間無一人多話,仵作只看了看橫在地面的屍首,搖頭。上頭的意思是息事寧人,於是走走過場便作罷。
一羣着官家衣服的人將焦屍點了數用板車運走了。
揚城和雲殊城來往之間必經的窄道又通了。
夜裡,蒙歌一瘸一拐地敲開了後院小門,被蒙絡一陣戲耍。回憶當時,林長空和他誰也沒討得了好,終是以林長空率先抽身結束。蒙歌本就被蒙絡刺中了腰身,還沒將養到好又被趕鴨子上架,他擔憂着自己自此落下病根,再不是那走路帶風的盛京名角了。
金不換自那一天後沉默了許多,偶爾還是會哼上幾句短謠,但其中的曲調多是悲涼。沒有人知曉他到底遇見了什麼,經歷了什麼,就連和他共進退的蒙歌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孟章幾次試探,金不換都說不上兩句便用無關緊要的事敷衍過去了。
而孟章還是睡在葉驚闌的屋頂,他早已習慣了這樣徜徉在天地間,一夢到黎明。他看守的替身毫髮無損,交予從盛京趕來的執名。執名一向不喜與人交往,日日夜夜在地底暗室對着葉驚闌的替身發呆。
司馬無恨被鎖了筋脈關於小柴房,一日三餐由孟章送上。
這幾日,葉驚闌閉了府門拒不見客,只一人窩在小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待字閨中的小姐一般,不過他沒等待如意郎君來迎娶他。
卿蘿幾次到城主府都被把門的金不換趕了回去。眼看着女帝和她約定的時間將至,她還沒能得到整個案子確切的消息,更別提把葉驚闌帶回盛京了。當她接到女帝的旨意時,一剎間如釋重負,熱淚盈眶,等了這般久,終於能離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了,她爽快地在城主府門下塞了一張條子用以告別那個繡花枕頭。然後攜着控訴葉驚闌斑斑劣跡的摺子踏上了歸京之路。
好似一切如常,又好似哪裡不一樣。
在她走出葉驚闌的房門的那一刻,脣角笑意更深。
他遇見了生平的老大難問題,在雲岫呈上新花樣的時候,他要硬着頭皮對她的手藝表達肯定,每一次的“進步”,他不能吝惜溢美之詞,終歸是把家底兒掏空了,腹中詩書已然用盡,雲岫還在將他當做“試毒”之人。
想想屋頂上躺着的孟章顴骨好像突出了,腰不好、腿不便的蒙歌那張發青的臉,蒙絡幾次三番搶了金不換的荷包去大街上吃香喝辣,還有那獨坐大門口,端着一碗白飯遲遲不願下筷子的金不換……
無數次自問,櫻之過得可好?晚風涼,可是有人爲她添衣?
但望析墨能善待櫻之。
葉驚闌等着看她的反應。
陰惻惻地喚道:“雲姑娘。”
似乎,還忘了一人?
葉驚闌站在府門前,望着奔往雲殊城的馬車若有所思。
與天地相鬥,甚是有趣;與葉驚闌鬥,則是其樂無窮。
當她的脣彎成一道弧度,梨渦深深,似可盛滿滿一杯年節時的綾羅春。
蒙歌扶住腰,爬上車頂。
這個瓶兒的釉色極爲青綠淡雅,釉面的光澤柔和,類同美玉,是青釉瓶裡上乘的色調。
總之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每個人都按照他們的生命軌跡一步不差地行進。
也許有時,只是他想的太多。
旦日,日上三竿。
他覺着,應該是雲岫沒想出另外的烹製方法,徑直往盤中放了兩塊豆腐充數。
“今晨出街買小菜,瞧着一老漢擺了個攤子恰好在賣些糕糕點點的乾貨,我便帶了些給你。”她打開紙包,裡邊是放得整整齊齊的方塊小糕。
葉驚闌正就着一束昏黃的光翻着都有了卷邊和缺頁的古籍。
環顧,孟章在數匹馬上連續跳躍,已是折了幾人性命。
揚揚手臂,他有一種被餓瘦的錯覺,或許這根本不是錯覺。
“這羣煩人的螞蟻緊緊地追着,擾人清靜。”蒙絡皺眉說道,儘管孟章解決了部分後邊追着的人,她還是覺着這種被攆着的感覺很差。
蒙絡被吵醒了。
沒人想起了他。
反觀雲岫,每日以折騰他們的飲食爲樂,比起在無名島上,臉兒紅潤有光澤多了。
……
絡腮鬍子撫着漆黑的長弓,挑釁地衝蒙絡比劃了個手勢,大意是:你奈我何。
要她做一個平凡之人談何容易。
“啊!”那人捂住腰,哀嚎着。
葉驚闌以指腹拭去那一滴微甜的湯汁,一臂支着頭,靜靜地望着她,久久未動那個盛滿所謂心意的小碗。
她甩甩自己滿頭的彩辮子,一拉下眼瞼,對那人做了個鬼臉。哪能每一個火彈子都是砸出便爆炸的,她防備着這類人可以輕巧地躲過,於是做了個和火彈子差不多的小玩意兒,裡面是會迴旋的小暗器,絡腮鬍子就是中了她藏在火彈子中的小小奸計。
“一碗甜湯。”
她翻牆而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蒙絡探出小腦袋兩眼放光,有的人就是需要這樣的額外“關照”。
心中慼慼然,惶惶不可終日。她不知這樣的焦躁不安還要持續到多久,一日不見櫻之,她心上懸着的大石就往上挪了幾分,等待某一日突然跌進心湖,激盪起滔天波瀾。
若是析墨在此定會眉眼彎彎,柔聲說道:“我寫下的僅代表個人承諾。至於王爺如何,另當別論。”元清澗恨不得葉驚闌五馬分屍,怎會放過在這條道上絕好的下手機會。
他倒是不擔心這些人對車上之人有什麼不利,因了他們都是一些身手不好,想辦法來討點銀錢的人。虛張聲勢,像極了他們的主子。
“清白?小蔥拌豆腐那樣一清二白?”回想午膳,是一頓豆腐宴,煎炸燒煮樣樣來,最令他難以忘懷的是那一碟白豆腐上插兩根大蔥,美名其曰“一清二白”。
司馬無恨開始躁動,他在想辦法逃離,可惜金不換早就把他鎖在了馬車上。腕上扣的鐵環,腰上系的重物,讓他不得不認清現實。忍一時,一旦有反擊的機會定要殺得他們丟盔棄甲如喪家之犬。他暗自下着決定。
司馬無恨扮作一普通隨從模樣,坐在馬車的一邊,和金不換共享大好的風光。
絡腮鬍子安然無恙,他興奮地對着蒙絡勾勾手指。
金不換唱起了一首簡單的小曲兒,可以聽得出他一掃往日陰霾,今兒個心情不錯。他披上藤甲,歡快地趕車。
葉驚闌倒吸一口涼氣,這人是賊老天派來專程折磨他的吧。
“夜深人靜之時,一妙齡女子不經屋中人允許,直接推門而進,與未婚男子共處一室……”
還溫着……
雲岫哂笑道:“孤男寡女易被人嚼舌根,然,身正不怕影子斜。望葉大人心思單純一些,凡事皆可冠以‘清白’二字。”
雲岫拉過薄被,雙手枕於腦後,到時便知,現在做再多猜想不過是紙上談兵。
重心不穩,蒙歌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要喝光哦。”
蒙絡一連砸了好幾個五顏六色的火彈子,都被那人輕鬆躲避。
只是這人近來無事,從早晨一睜眼到晚間熄燈休息,無有一刻不是待在廚房,就差將鋪蓋捲兒給搬過去,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處解決。
蒙歌回到了原本待着的地方。
雲岫一記勾拳,打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湯匙攪攪,粘稠的汁液從銀勺把上緩緩往下流。
雲岫往粉青釉瓷瓶中插上花束。
“駕!”金不換手一揚,響徹雲霄的鞭花兒抽在了馬身上。
夜深了,院中寂靜無聲。
這種酸甜苦辣鹹混作一氣的湯汁,是他此生都不願再嘗二次的味道。
說起來,析墨就是一個騙子。
蒙歌瘸着腿揹負着含手指熟睡的蒙絡上了馬車,若是不將她背上車,那她醒來定會怨怪衆人拋棄了她,在府中摔瓶砸碗大鬧,再獨自騎馬追來。她的安危無人保證,還不如先帶着她。
雲岫抱着清晨折的花枝,鑽進馬車裡。
大概真的是瘦了。
葉驚闌與他們乘坐的馬車保持了一段距離,剛巧把這些鬥法的無聊事兒盡收眼底。
“再會。”雲岫揚起一笑,對蒙歌揮揮手,示意金不換不要停留,一直往前走。
羽箭射到車壁上,蒙絡尚且殘存的睡意被驚沒了。
蒙絡得逞後又躺好,想要繼續未完成的夢境。
他收好書卷,端過甜湯。
“多謝姑娘。”蒙歌接下,狡黠一笑,“請多備些吃食,大人最近胃口極好。”
她將手中的小碗重重地擱在桌上,碗中的湯汁盪出,濺到了殘破的書頁上。
金不換再三檢查馬車後喚着府中衆人。
“轟”的一聲,沙地被炸出一個大坑。
雲岫拉過柔軟的墊子,坐在案几旁。
夢裡是一望無際的荒漠,轉瞬變成了無邊無垠的大海,她在夢中,如看客,走馬觀花。
孟章在車頂上放了一個蕎麥皮填芯做的軟枕,尋了令自己舒坦的姿勢躺好。
雖說他在雲岫這裡存了自私之心,希望她餘生都依靠着他,但是,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她不是幼時便習女紅,讀《女誡》、春怨詞,磨平了棱角,笑不露齒的大家閨秀。她策馬時的瀟灑,飲酒時的豪爽,在城西三巷拔劍的自信,同潮澈一戰的張狂,都是融入骨血不可磨滅的生性。
“是極。”志趣相投,可引以爲知己。
她做的吃食,不論是從色、香、味三方面來談,都是不敢恭維的。
雲岫爲他碗中添滿。
“櫻之的事,我有一大半責任。”蒙絡直勾勾地盯着雲岫的眼睛,她很少這麼正經,“如果他們要以櫻之威脅大人,請將我與櫻之對換,千萬別管大人如何看如何想。”
“……”
信上說的與現在遇到的完全是兩碼事,什麼沒有埋伏和追殺,什麼不用煩心,那人睜着眼說瞎話呢。
“嗖。”
至於周圍的神仙打架,只要是不波及到他這個凡人,便可拋在一旁。
凶神惡煞,虎背熊腰,蒙絡瞧見打頭之人絡腮鬍子,一臉兇相。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析墨帶走櫻之有什麼意義,櫻之之於葉驚闌不過是相熟,要以櫻之來要挾葉驚闌,恐是不行的。
蒙絡氣不打一處來,在衣兜裡掏出了個火彈子,往那人臉上砸去。
她扒拉着小窗,看着外邊追趕馬車的人。
芍藥和玫瑰各有一半,在瓷瓶中好不招搖。
雲岫從身後拿過一塊紙包。
蒙歌從屋檐上倒吊下來。
合上雙眼,很快地進入夢鄉。
一切如常,哪裡都一樣。
如鯁在喉,無法拒絕的湯,無法拒絕的殷切眼神,無法拒絕的那個人……
雲岫掏掏袖袋,丟出一塊包了油紙的餅兒,本是想作爲宵夜,被瞧見了還是用作了打發難纏之人。
葉驚闌下意識地點頭。
無可奈何地嘆息着。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心急,只吃糕點小餅容易噎着,幸而我爲你準備了一鍋。”雲岫笑眯眯地遞上放在一旁的大盆子,“慢慢喝,竈上還溫着呢。”
再者,就算葉驚闌礙於情面被他威脅,又能借此來要求何事?
交出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想來是不現實的,比白日大夢還荒誕。
孟章不見了。
葉驚闌再次喟然長嘆,人貴有自知之明,可若要一人完全正視到自己的缺陷,是何等的令人心酸。
雲岫指指碗中一勺未動的甜湯,“我只是覺着糕點與甜湯更爲相配。”
她拍拍手,滿足地從懷中摸出揣了一整天的蜜果兒,拈一顆放在舌尖。
竈上……
“腹中饑饉,輾轉反側。”換而言之,就是餓得睡不着。
雲岫挑高一邊眉,“壯士這麼晚還不歇息?”
雲岫掀開簾子,往車頂上看。
葉驚闌端起小碗一飲而盡,連忙抓起一塊糕壓住了涌上來的噁心。
他不慌不忙地從馬廄裡牽出一匹栗色大馬。
雲岫明白蒙絡的意思,她想以自己代替櫻之做那個人質。
蒙絡在葉驚闌的心中分量是遠遠超過櫻之的,忠心護衛的妹妹,也是同樣忠心的小跟班。不看僧面看佛面,對方會認爲蒙絡更有價值,把櫻之換回。
可是蒙絡想把做惡人這事兒丟到她的頭上,雲岫不知該不該接這燙手的山芋。
“姑娘,前方的路被斷了,我們只得在此棄車步行……”金不換嘆息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