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訴情
他們不急,卻有很多人在爲他們而急。
這一刻洛陽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在得知花無多與公子修雙雙墜崖後,一批又一批的人先後下谷底尋找,這些人除劉府之人身份明瞭外,其餘一概不知是些什麼人。幾番遇到還打了起來。
劉順更是親自帶人下了谷底,發現了那匹馬的屍體。卻沒發現公子修的屍身,不禁放下了一直懸着的心,想來公子並沒死,應該是自找出路去了,派出了幾波人在谷底四下尋找,卻因爲這山谷中岔路太多,幾番均無收穫。
公子翌、公子琪那日離開洛陽頗爲狼狽,公子翌受了傷,卻無性命之憂,後來與公子琪會合返回京城,途中聽公子琪提及花無多與公子修掉落山崖之事,沉寂了好些時日,公子琪似也不願說話,二人便這樣一直沉默着回到了京城。
花無多和公子修將這附近尋了個遍並未發現出口,已經四天過去,他們還是沒有離去,花無多試着用竹子做了幾樣簡易餐具,剛做好一副竹筷子,很是炫耀地拿給了公子修看。
公子修道:“你喜歡這裡嗎?”
花無多點頭道:“很喜歡!”
公子修望着她,輕聲問道:“我們真在這裡蓋個竹屋,如何?”
聞言,花無多雙眼發亮,道:“再在四周圍上籬笆,院裡再擺上竹桌竹椅,養幾隻野雞野兔……可是……你會蓋房子嗎?”
這話問倒了公子修,公子修出身富貴,怎麼會蓋房子?
見公子修一臉尷尬,花無多笑道:“要是能出去就好了,和那些蓋房子的學一學,我們再回來慢慢蓋,再買些日常用品,一定要買酒!哎呀說起來已經好久沒沾酒星了,還有白飯……”花無多邊說邊咽口水。
公子修淺淺一笑,道:“無多,你真的願意和我在這裡蓋房子?”
花無多想都沒想便點頭笑道:“恩,我願意。”
公子修將她的手緊握在掌中。
說來也巧,第二日,公子修便告訴花無多,他發現半山處有一個洞穴,洞穴有風,或許通向另一處。
山洞很難行,另一處通向不知名的地方,二人因路不熟,摸索着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方纔出了山洞,山洞外雜草叢生樹木參天,地處山腰,一時也辯不清到了哪裡。他們用輕功一路飛下山,而後沒走出多遠,便發現了林間小路,路上有馬蹄痕跡,二人大喜,便一直順着路走。
下了山,沒走多久便到了廬州地界。
一路上,很多人盯着花無多看,花無多便又戴上了面具,未料,公子修也向花無多要了一副面具戴在了臉上。
花無多問公子修:“你爲什麼要戴面具?”
公子修反問花無多:“你爲什麼總戴着面具?”
花無多道:“此事說來話長。”
公子修笑道:“反正閒來無事。”
花無多便道:“小時候有個算命的到我家,無意中看到了我,便說我是禍水命,尤其是這張臉,我爹愁的不行,說自古紅顏多薄命,問他怎麼化解,他便提及了易容術。我爹便真找了個人來教我易容術,也就是我師父。我娘去的早,家裡沒人管我,我師父也不怎麼管我,教會了我易容術就走了,後來我一直都沒見到過他,聽說他已經辭世了。”
花無多邊走邊道:“還記得我小時候,覺得易容術麻煩,不樂意學,師父便嚇唬我,說我是禍水命,不易容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災難,我那時小聽了很是害怕,便很認真地和他學易容術,還經常和他切磋技藝,互相易容騙對方,後來他走了,我也已經明白什麼是禍水臉,禍水臉可是很多女人夢寐以求的呢,哈,可是我已經戴面具很多年了,早已習慣了,偶爾不戴面具好像缺了什麼東西,很不舒服,所以也就省了這禍水臉去做禍水的事了。”
公子修沒想到竟聽到這樣一番言論,她說得輕鬆,大而化之的性格總是令人覺得她活得很恣意很幸福,可是,她人生中的坎坷公子修又豈能聽不出來,她自幼喪母,很小的時候開始和師父學藝,她師父似乎也和她不甚親近,教會了她易容術就走了,自幼她便一直戴着面具生活,只因她那張臉會給她帶來很多麻煩。這便是她的過往吧。公子修想,或許這些連吳翌也不知道,思及此,他牽起了花無多的手,道:“我們去買酒。”
“嗯。”花無多笑着點頭。
廬州的街道自然比不上洛陽繁華,卻也並不十分蕭條,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公子修牽着花無多的手,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便聽花無多道:“好幾日沒過正常人的生活了,先去買身衣服,咱們再去大吃一頓。”
公子修笑道:“好。”望着她的目光自然而然流露出溫柔情意。
花無多笑眯眯地回望,將甜蜜與信任全都寫在了臉上。
出了山來,似乎就到了分別的時刻,花無多與公子修心中皆明白,卻沒有人願意主動提及。
住客棧時,雖然帶了面具,可還是無法掩蓋公子修與生俱來的貴氣,只一個眼神便看得店小二向他點頭哈腰。
子夜,他二人抱了幾壇桂花酒在客棧裡喝,客棧人很少,整個院落只有他們二人。
在山中多日都沒有喝到好酒,不知是心情使然,還是美酒當前,公子修今天喝酒喝的極猛,與花無多共飲了幾罈子酒後,便似變了個人一般,緩緩講起了自己的往事。那是公子修一生再未與第二人講過的事,也是花無多做夢也想不到的公子修的故事。
廬州的月光灑在公子修身上,顯得格外清冷,甚至有些惹人憐惜。
公子修淡淡道:“我的孃親極美,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告訴我和姐姐,我們與其他人不同,我們生來便高人一等。在府裡,其他姨娘的孩子都是下賤的,卑微的。”
不知是不是因爲想起了孃親,公子修的面容帶了絲暖意:“孃親對我和姐姐管教得很嚴厲,尤其對姐姐,姐姐自幼學習的東西很多,比我還多,我們很少有空玩耍,我除了練武就是讀書。孃親常說,她對姐姐與我寄予厚望,我們越出色優秀,她便越引以爲傲。年幼時我不懂我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但高高在上的感覺的確很好。也很喜歡看到孃親爲我驕傲的模樣,所以我無論做什麼都很努力,都要贏。”
說到此,他目光陡然一暗,狠狠喝了口酒,繼續道:“可在我十三歲那年,孃親去世了,她終究沒能看到我行冠禮,孃親的靈柩尚未下葬時,七姨娘就依仗我父的寵愛想要成爲正室夫人,替代我孃親在府中的位置。我知道後提劍衝進了她的房間,一路拖着她的頭髮直到我孃親的靈堂。她懼怕我,不停在靈堂磕頭,磕的滿地是血,我父進來看到這樣的情景,怒火中燒,一掌向我打來,我當時氣怒交加,沒避也沒躲,可這時剛自宮裡回家祭拜孃親的姐姐卻衝過來替我受了那一掌,飛出去的時候……她撞在孃親的棺木一角,自此……再不能生育。”
聽到此處,花無多心中一痛,卻不知如何安慰公子修。
他繼續道:“那晚,我跪在孃親靈堂前,親手洗清了地上的血漬,一點一點,那賤人的血怎可污了我孃親的靈堂!”
花無多望着公子修,發現他嘴角帶着嘲諷的冷笑,彷彿在說着別人的故事,一絲痛苦都沒有,如此冷漠,冷漠得悲涼,那是花無多從未見過的公子修,只聽他繼續道:“姐姐傷重昏迷時,仍掛念着我,反覆說着,要我牢記孃親生前的話。我在姐姐牀前發誓,我絕不會讓她失望!”
公子修又猛灌了一口酒,冷冷一笑,道:“無多,我在你心裡是個怎樣的人?”
花無多聞言自怔忪中清醒過來,一笑道:“修至情至性,即俠義又高貴。”
公子修聞言,眸中閃過一抹殘忍,道:“在我八歲那年,三姨娘的兒子和我搶小木馬玩,我一棍子便將他打成了殘廢。三姨娘到我爹面前哭訴,我卻罵她下賤,她當場羞憤地撞牆死了。”他嘴角揚起淺笑,冷酷至極:“十歲生日那年,母親爲我做了一個十分好看的錦袍,我穿着它走過後花園,我的表妹卻在這時端着一盤油膩的糕點撞在我身上弄髒了我的衣服,我一掌將她打飛出去,她撞在石頭上當場命斷。我十四歲剛行過成年禮,我不過多看了府裡一個丫鬟幾眼,她當晚就脫光了衣服爬上了我的牀,我卻將她一腳踢下牀去,一劍刺在她胸口。”
說到此,他輕笑出聲,月光如水,照在他身上,剎那冰涼。
“我還是你心中的修嗎?”他問的很輕,側臉整個藏在陰暗中,模糊不清。
月光淡淡,安靜猶如毒針一根一根刺入劉修的心,眸中的光芒隨着這份安靜漸漸失盡。可就在此時,只聽得輕輕一笑,那笑聲如珠玉落盤,輕輕脆響,令他心神盪漾。目光所至便看到月下,她晃着腦袋,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似在認真思考着什麼,半響後,方纔開口道:“我只知道,修對我很好很好,可以爲了我連性命都不要!”
他的心驀地縮緊了。
他凝視住她,只見她微晃着頭,抱着酒罈子,似有些醉,卻又似沒醉。而後,公子修清楚地聽到他一生都不能忘記的話:“我喜歡這樣的修!”
這一刻,他的心不可抑止地開始狂跳。
她笑得越發恣意,舉起酒罈子與他的一碰,一揮手,大聲道:“煩惱事說完了,就全拋了!咱們喝酒!”
兩個酒罈子撞在一起的那一刻,暗夜中聲音分外清晰,也分外令公子修心動。他仰頭灌了數口酒,望着花無多的目光越發熾熱,輕聲道:“無多,遇到你,或許是我此生唯一的變數,但我喜歡這個變數。我厭惡女人,我看盡世上女人爭寵的醜惡,我甚至聞到她們身上的胭脂味都會噁心,但你卻是例外,唯一的例外。我原以爲婚姻不過是權利爭奪中可利用的一種手段,我終究也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便覺得愛與不愛喜不喜歡都無所謂,但自從遇到了你,我突然有了一份不該有執念,我想和你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無論平凡窮苦,只要每日能看到你,與你在一起,從日出到日落,再從日落到日出。”他抓住了花無多的手,緊緊地,力道甚至會傷害她,以從未有過的熾烈目光凝視着她,緊聲問道:“這是我的奢望嗎?”
此時此刻望着公子修,花無多的心恍惚了,心口有種莫名的痛和不忍,不知是酒後的熱度還是公子修的目光所致,花無多隻覺得自己全身血氣上涌,有着說不出的熱力充斥在胸口,她晃了晃有點暈眩的頭,亦握緊了他的手,道:“無多願伴修海角天涯!”
公子修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很緊很緊。
他的目光熾烈地燃燒起來,一瞬將方纔所有冰冷,殘酷和悲涼燃盡。
公子修將她整個抱在腿上擁在懷裡,原本礙事的酒罈子已被擺在一旁。
月光如水灑落,流淌在二人身上,輕緩溫柔。
他這一生都沒有這樣擁抱過一個人,滿心滿意的愛意剋制不住地洶涌而出,便是感覺她的一呼一吸也覺得如此幸福,他恍惚地想,這就是愛嗎?如果這就是,他寧願放棄原有的身份、地位,原有的一切,不顧一切去擁有,雖然背棄了孃親和姐姐的期許,雖然前途茫茫,甚至可以預見他們的未來阻礙重重,但只要有她在身邊,他無怨無悔。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他緊緊抱着她,感受着這一刻真實而動情地擁有。卻在這時忽聽懷裡的她小聲嘟囔道:“當初你爲什麼要選擇跳河呢?”
公子修剛想問她在說什麼,低下頭一看,便見她靠在自己胸口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睡着了。
月光灑在她眼簾上,溫柔細膩地描繪着她的美,他癡癡地望着,彷彿時間停在這一刻一直到生命的終結他也情願,目光移至她的脣,他低頭緩緩靠了下去,當軟軟的雙脣微微碰觸時,他渾身都在戰慄,有種情緒一霎那破繭而出如萬馬奔騰般直衝腦頂,他一時情動,吻住了她。
昏昏欲睡的花無多因爲這個吻突然睜開了眼睛,驚訝地推開公子修,捂着自己的嘴道:“你怎麼咬我?!”
公子修聞言不禁紅了臉,吶吶不成言,卻在一轉眼,再次抱緊花無多,義無反顧地吻了下去。花無多一驚之下,竟被他得逞,脣齒輾轉間腦袋開始迷糊了。當公子修放開她,鼻端抵在她的鼻端時,花無多隻覺得臉頰燥熱,目光迷離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公子修,自言自語口齒不清地道:“心怎麼跳的這麼快?”
心若擂鼓的公子修驀地睜開了雙眼,看到了懷裡比自己還要迷茫的她,眸中閃過一絲光芒,低頭再次吻了下去。
那就讓它更快!
待公子修鬆開一絲空隙,低頭瞧她時,她亦偷偷擡起了眼瞧着公子修,月光下,他的目光透着濃濃情意,氣息就噴在自己的面頰上,她看到了他的脣,有一瞬地恍惚,驀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推開公子修奔進了屋內。
公子修追出去兩步卻又停住,嘴角溢出輕輕暖暖的笑。直至今日他方纔肯定了,她對自己是有情的,是有情的……
第二日,太陽已高高升起了,花無多這才起牀,洗漱完畢後,剛想出門去找公子修就想起昨晚……不禁停住了腳步躑躅不前。
正在猶豫,就見門外立着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想到昨晚,便是再懵懂,此刻看着他的影子也覺得全身發燙,窘迫不已。這時,就聽門外公子修道:“起來了?”
“啊!”花無多有些大驚小怪地應了聲。
門外公子修又道:“那我進來了。”
“啊?”花無多有點沒反應過來。卻見門已被打開,花無多驀地轉過身去,不敢看他。
察覺他關了門已向自己走來,他每踏一步她的心便不受控制地猛跳一下,直至他站在自己身邊,凝望着她,她卻仍沒有一絲勇氣擡頭看他,他帶着笑意,輕輕問道:“怎麼了?”
清楚地聞到了他靠近的氣息,有些心慌意亂,花無多忙道:“沒,沒什麼。”
公子修輕聲又道:“臉紅了?”
“沒,沒有。”她恨自己竟然結巴,明知此刻帶了面具,即便臉紅他也看不出來,卻仍有種被他看穿的錯覺。
他輕笑,道:“真的沒有?”
“真的!”目光一觸及他,雙眼便不受控制地看向了他的嘴脣,望着望着目光竟開始恍惚起來。卻在下一刻驚然發覺他又像昨晚一樣咬着自己,而自己的心因跳的太快似能聽見聲音。
她竟然不討厭被咬,不僅不討厭,還有點……有點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