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眯了眯眼,這種熟悉的動作讓若溪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下意識的推了他一下,自己掙扎着就要跳下來。然而他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而是有些強硬的把她抱進了屋裡。
清晨的太陽光比起前些日子來,似乎更加明快了起來,夾雜上春日暖意的陽光透過天台射在底下的一方空地上,閃亮的耀人眼目。若溪第一次那麼認真的打量這個態度強勢的男人。洗去了污漬黑泥之後的臉孔透出幾分年輕人特有的飛揚灑脫來,只是,他正凝視着自己的那對眼睛,卻透露出和主人的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成熟和蒼涼。這樣和這對眼眸對視,若溪剛剛還緊繃到不行的心臟忽然放鬆了下來。她敏銳的感覺到,這個青年人,和她一般,是正處在矛盾的漩渦之中苦苦掙扎的可憐人。
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若溪擰着眉,看着他,不動聲色。而阿明呢?把她抱進屋子裡之後,一把將她壓在牀榻上,上半身傾覆在她的上空,俯視着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這個小女子根本沒有什麼反應,反而用淡定的目光從容的看着他,那種淡漠的神色,在他看來就是一種赤.裸.裸的嘲諷。
有些惱怒的開口,“你不怕我?”
若溪歪了歪腦袋,嘿,這個人還真有意思,明明他現在佔了上風頭,但這說話的口氣來看,怎麼看,也都是像一個沒吃着糖的小孩子在撒嬌。她狡黠的眨巴眨巴眼睛,“怕你做什麼,你不是怕我沒有穿鞋子弄髒腳才幫了我一把的麼?”
自己這麼做好像真是有些過分了,阿明百般無奈的嘆了口氣,直起腰來,瞪了她一眼,就沒見過這麼拿自己不當回事兒的人。不過,一直心存懷疑和猜測的阿明卻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說不好,若溪現在的舉止神態都是提前揣摩好他心思的刻意爲之,想到這兒,他就有些惱怒,對方是那麼滿不在乎,可他呢?愣是惴惴的思量了一個晚上。
他赤着腳站在地上,不再說話,若溪自己坐起來,盤着腿招呼他,“喂,你就一直站着啊,坐這邊。”她拍了拍自己身側空餘的地方。這張牀並不大,從他昨晚一直蜷曲着身子的時候阿明就知道這點,現在牀上又多加了一個人,自己再坐上去恐怕空間只能更狹窄。他猶豫着,沒有動,若溪嘟了嘟嘴巴,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抱住膝蓋,長髮散在面前,遮擋住了臉孔和視線。
“吶,阿明,你有沒有過很矛盾,很痛苦的時候?”她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不着邊際的話來,原本只是想着要說些什麼打破這裡的寂靜,但話一出口,她自己就愣住了,原來一直刻意的隱藏着,封閉着的痛苦是那麼深,已經不知不覺間融入了她的心魂,讓她不自覺的在瞬間就拋了出來。
阿明神色一黯,“當然有。”豈止是有,他簡直就是每時每刻都浸泡在這種矛盾和糾結之中。
“那,你一般不歡快的時候都做些什麼呢?”她不死心,繼續問。
沉吟了很久,阿明才小聲的懦濡着說,“我會做一件事來讓自己分心。”
“哦?很管用麼?”若溪來了精神。她迫切的需要做一件什麼事讓自己漂浮不定的心安靜下來,做些什麼都好。
“算是管用吧。”阿明有點苦笑,看了一眼牀上的人,“你要學麼?很幼稚的。”
若溪點頭如搗蒜,自己四處尋麼着鞋子,阿明轉身走到天台底下,替她把鞋子拿過來,若溪感謝的朝他笑笑,自己穿着鞋子,一邊着急的催促,“是什麼好辦法,快說吧。”
撿起地上的一塊看起來比較尖銳的石子,阿明在牆上找到一塊比較隱蔽的地方,做示範,“把心裡最想要實現的事情寫在不容易被別人發現的地方,等到心願達成的時候,再找到它悄悄的擦掉。”他拿着石子站在牆壁前,猶豫着,舉着胳膊好久,輕聲笑了下,隨手把石子一丟,“呵,很可笑吧。”
“不,不。一點也不。”若溪很有興致的一伸胳膊撈住他丟下來的石子,跳下來在牀榻周圍的牆壁上來回找比較隱蔽的地方,可能是覺得牀頭的橫樑還不錯,她踮着腳尖往上夠,可是,手好不容易夠到了地方,她也忽然停了下來。
心裡最想要實現的事情……是心願麼?
心願……
她的臉上忽然僵住了興高采烈的神色,心願……自從那一夜之後,她似乎用很大的一塊石頭給自己在地上畫了一座牢籠,乖乖的站了進去,然後十幾年,抱定一個念頭執拗的,不肯放下。那個曾經佔據了她弱小心靈的心願是支撐她熬過最艱難歲月的支柱,但是現在……她不敢去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她知道,這顆心已經千瘡百孔,它已經不想再這樣執着的恨下去了,它想要放棄,只是它的主人還固執的不肯放過它而已。
因爲那個心願,即使是面對着曾經的伴侶,現在的愛人,她都不能真誠的袒露心扉,每當情愫升騰的時候,她都會無情的用理智的冰水將它們澆滅,幾次反覆,連她自己都察覺到了窒息的緊迫,是報仇還是和他相愛?她理不出一個頭緒。
許久許久,阿明看着她面上痛苦的神色來回轉換,心忽然有些緊縮的疼痛,她真的比上幾次派來的人會演戲多了,剛纔那麼一瞬間,他的心竟然有那麼劇烈的顫動,他竟然在她的身上深刻的感受到了四個字:同病相憐。
“心願吶。”若溪緩緩放下自己高舉着的手臂,對着牆壁喃喃自語似的低聲說着,“我想要去用真心對待一個人,但是……那個人是不應該被我……”她說的語無倫次,甚至有些自暴自棄。
“阿明,你有沒有試過全心全意的去愛一個人?”她默默的低下頭,看着腳上沾染的黝黑的泥土。
阿明苦澀的漾開一個微笑,全心全意去愛?他曾經真的做過這樣的蠢事,以爲是得到了別人難以企及的真愛摯愛,結果呢?卻換來一個滑稽可笑又可悲可憐的下場。
若溪也沒指望着他會回答,自顧自的說下去,“我就幹過這樣的傻事,”她嘆了一口氣,語調惆悵的恍若春日早上迷離的日光,既不明媚,也不暗沉,“那時候一切都還是很美好的,只是,當我的家族大難臨頭的時候,那些美好就如同破敗的棉絮一樣,被毫不留情的剝落,讓我看清楚自己曾經以爲的真愛是多麼的荒誕可悲。”
“我以爲,他會是我最後可以依靠的支柱,但是你知道麼?就在我拼盡全力,毫無保留的向他依靠過去的時候,那棵柱子竟然毫不猶豫的躲避了,逃脫了,所以我……”
“所以纔會摔得粉身碎骨,傷痕累累,痛徹心扉。”一直沉默着的阿明緩緩的甫吐出這幾個字,俊逸的眉眼凝聚着暗沉的傷痛,她的痛,他都懂。因爲沒有防備,因爲沒有僞裝,因爲全身全心的交託,所以纔會摔得體無完膚,所以纔會那麼傷痛難耐。
深邃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嬌小瘦弱的身上,彷彿像兩把利劍,想要穿透她的表層看個究竟。她……究竟是什麼人?
然而背對着他的若溪似乎毫無察覺,只是呆呆的看着毫無生氣的牆壁,“我現在好像纔有點明白,曾經佔據了全部的那個人也許不是我的良人,那個時候我只是太寂寞,太孤單了,所以纔會對他那麼依戀。呵呵,算了,反正我也算是報復過他了,他背叛我,我算計他,好像這下我們兩邊算是扯平了吧。”輕輕把那顆石子攥緊,然後放到小箱子上。她和他,都難以再有寫下心願的勇氣。
深深的吸了口氣,收拾起不合時宜的情緒,若溪淺淺的笑着,扭過臉來看他,“我說你啊,從昨天起就怪怪的,幹嗎像看仇人似的看我啊?我好像以前沒得罪過你吧?”真讓人不舒服,明明昨天晚上是他搶了她最豐富的一頓晚飯好不好?
阿明眸色一重,抿起的嘴脣繃得更緊,對上她清澈的目光,他竟然沒來由的心虛,抱着心裡的一絲僥倖,“沒什麼,因爲很久之前也有人像你一樣,被關在這裡,而且……對我很好。”
“哎?那不是很好麼?”若溪有點納悶。
“是很好。”阿明那種不符合年紀的深沉的笑容又露了出來,若溪砸吧砸吧嘴,覺得那笑實在是讓人……心酸。
“難道你不也是爲了那件東西纔來刻意親近我的麼?”他狹長的眼眸一眯,冷冷的看着她。表面的風平浪靜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內心是正在產生着多麼巨大的驚濤駭浪,他潛意識裡深怕這個女子說出什麼他懼怕聽到的內容。
似乎……這個女人給他的感覺……和以往有些不同。
“東西?”若溪攤開手掌,聳了聳肩,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忽然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可是記得你連一件完好的衣服都沒有哎,我能從你這兒拿着什麼好東西?”
“你……真的不知道?”他有些不可思議。
“當然啦。而且你要是害怕我是別有所圖的話,就像以前一樣別理我好了。”若溪瞥了下嘴,在這個鬼地方,能有個說話的人是不錯,但要是被人家像敵人似的時時刻刻提防着的話,那還不如各住各的,誰也別理誰。
阿明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就聽見樓梯上面的鐵柵欄呼啦啦的響着,大概是她的朋友給她送飯來了吧。他看了若溪一眼,語氣有些羞憤,又帶着幾分孩子氣嘟囔着,“誰說不理你了,就你小心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