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是西國的名花,價值不菲,一般富貴人家都以擁有一兩株牡丹爲榮,而這個精緻整齊的小院,外表看似拙樸,灰牆烏瓦,裡面竟遍植了近百株株株精品的牡丹,每株的價值都足夠讓一戶中等人家十年不愁吃穿,總價值簡直無法估計,由於季節已過,只剩下鬱鬱蔥蔥濃綠油亮的葉片,倒也沉鬱低調,不顯張揚。
院子的小路,皆是一色雜色大理石鋪就,光澤柔和的白色底子,上面天然的紋路形成一幅幅開闊的山水田園水墨畫,雅趣叢生,這樣一個方圓不過三丈餘的小巧院子,作爲客房本應讓人覺得寒酸,卻由於主人的這番一擲千金追求富貴爾雅的佈置,使它立刻變成了一處再美麗不過的住所,不會有任何人再覺得它寒酸。
現在,這個小院裡,的確住了一位身份完全符合這裡佈置的嬌客。
梳妝檯前,一張比牡丹更加清純嬌嬈的面龐出現在鏡中,娥眉微蹙,輕顰淺愁,流態嬌姿,萬分惹人憐惜,連她身旁的丫鬟,都看呆了。
“公主真美,我從沒看過比公主更美的女子!”丫鬟由衷讚歎。
“紅顏易老,光美麗是沒用的,我除了這張臉,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她怔怔地望着鏡中的佳人,佳人獨坐,奈何愁緒滿懷,聲音漸漸低下去,一滴淚,悄悄滑出來,連空氣,都感染了她的憂傷。
美人雖然與絕頂聰明的人比起來是個草包,但放在尋常人中比較,卻也不笨,她自小在宮裡長大,見過的絕色美人何其多,卻又見過幾個能夠善始善終的?通常紅顏未老便被良人拋諸腦後,個別能長得君恩的,背後的血淚付出又有誰能夠體會?
就像她的母親,一位傾國絕代的佳人,被父王無意中在民間發現,虜掠回宮,恩愛不過三載,便被新來的美人毒害,而她的父王,對着蒼白瘦弱的母親遺體,不過難過片刻,轉過頭,卻又寵幸上新進美人,而正是那個新寵,害死了她的母親——男人薄情,薄情得令人齒冷。
這些年,她的父王甚至不知道還有她這個女兒,她也乖乖地躲在冷宮,相比起來,反而是冷宮的女人更加有人情味,韓夫人對她很好,給她補衣服,將食物挑好的留給她,摟着她睡覺,給她講故事,正是因爲十年的冷宮生活,讓她沒有機會接觸過王宮的污穢,所以她才能保持一顆乾淨的心。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走出了冷宮,如果不是她的笑聲引來了王兄,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可是,變了,從五年前開始,一切都變了,她的王兄對她驚爲天人,竟想將她收入房中,爲了躲避恐怖的亂倫下場,她不得不向他挑明瞭身份,再然後,引來了父王,於是,她成爲越國的一件鎮國之寶,成爲父王對外炫耀的一件美麗物品。
再然後,她得到了譽滿天下的“第一美人”的稱號,她的父王,開始把她當作一個誘餌,一件可以囤積居奇的貨物,張網等待着能給越國帶來巨大利潤的一次交易——於是,王室子女的命運毫無意外地落在她的身上,儘管依然餘青難了的王兄據理力爭,儘管她怯弱天真毫無王室子女的派頭,可是,只要她有絕色的美貌,有一個公主頭銜,就自然會有人上門提親,或者父王主動把她送出。
聯姻,一個在王室非常普通的詞兒,那時候她還懵懂單純,她沒有掙扎,也不懂掙扎,錫勒在哪裡,她也不知道,對於她而言,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
可是,她偷聽到了父王和王兄的談話,她的父王說,讓她嫁入錫勒,不論是嫁給兩兄弟中的哪一位,只要她懷上對方的骨肉,然後,父王會派人刺殺這兩兄弟,她作爲內應,到時候,天日北方的屏障,就盡屬越國,南北夾攻,越國取代天下便指日可待;父王還說,爲了怕她不好控制,最好讓王兄牢牢地掌握住她的心,只要她心有所屬,就不會背叛,只要天下都屬於他們,即使是一個庶出的妹妹,自然也可以悄悄當作後宮的禁臠,沒有人能夠說什麼……
王兄默然不語,顯然被父王勾畫的美景所打動,而她天旋地轉。
從那一刻起,她決定逃跑。
爲了這次離開,她討好王兄,她說她要爲自己的聯姻祈福,她的天真無知的印象深入父兄的心,他們絕想不到一隻籠中的白兔也會反抗,好不容易,她出了宮,上了山,用盡全部力氣,甩開侍衛,離開車隊。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進山中,後面的追兵越來越近,前面是蒼蒼茫茫連綿起伏的山丘,她從來沒有這麼狼狽,她覺得已經快無法呼吸了,身後的追兵已經可以看到身影,而她,坐在懸崖盡頭,悽然而笑,她已經跑不動了。
閉上眼,跳下去,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她不貪慕榮華,她沒有過過幾天奢侈日子,所以沒有吸髓知味,她也沒有足夠聰明的腦袋,促使她放不下榮華富貴,她的單純,讓她一次只能想一件事,而這次,她不想要那麼可怕的未來,所以她就一門心思地逃跑了,也不管能不能逃掉,她只想安安靜靜地躲起來,躲進一個溫暖而隱蔽的地方,總比回去後那可怕的命運強!
死也不可怕,她在宮中,不知見過多少死人,死亡對她來說,只是一種結果,無法選擇的結果,至於死本身可不可怕,以她的智力程度根本想象不出,很抱歉,她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她更沒想到,南方的山並不高,縱使是從懸崖上跳下去,也死不了,尤其是,當她遇到高人的時候,就更能毫髮無損了!
她翻身從懸崖上墜了下去,閉上眼,風鼓動着耳膜,嗡嗡直響,一瞬間,她心頭彷彿長出了一雙潔白的翅膀,栽着她鮮嫩的心,飛向高空,自由自在地飛舞,仿若南方水田間滑翔的燕子般伶俐美好。
很久很久,她閉着眼,都以爲自己睡着了,還是沒有墜落到底,真奇怪啊!
她咕噥着,耳邊突然聽到一陣極爲清爽流暢的笑聲,不幹燥,不低沉,潤潤的,彷彿遠山籠罩着雨霧,她驀地睜開璀璨清澈的雙眸——
她的命運,就在那一瞬間註定,很多年很多年後,她依然忘不了那一刻,屏住呼吸造成的心痛!
狹長的鳳目,半垂眼睫,帶出一抹鬼斧神工的完美弧度,飛揚的劍眉斜插如鬢,挺直而柔潤的鼻樑,幾乎比女子還要秀美,淡色而堅毅的薄脣稍稍揚起,笑聲雖亮,脣角的弧度卻並不誇張。
天啊,她死後看到神仙了嗎?
後來,她才知道,她沒有看到神仙,他是她的救命恩人,甚至還成爲她心頭念念不忘的……
他聽完她完完整整的遭遇,鳳目半眯,笑了又笑,最後說願意帶着她離開越國,而她,早已暈頭轉向,只盼着永遠也不要和他分離纔好。
他對她非常好,給她裁製許多精緻華美的衣物,還送了很多連宮裡都沒有見過的絕美首飾,說她這樣的美人,本就該錦衣玉食地寵惜,萬萬不能被粗衣木釵之類委屈了,路上遇到賣身葬父的姐妹,他甚至依着她的請求,出手買下她們給她做婢女,教她們武功保護她,她的心,一天一天地沉淪下去。
只是,永遠也不要分離,可能嗎?他俊美如天神,出手闊綽,本領又高強,而且不貪女色,這一路走來,多少不知羞的美貌女子欲對他投懷送抱,都被他含笑拒絕,反觀她,除了一張美麗無暇的臉,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他又怎麼會看上她呢?
“公主,我去打聽了,那女人竟然搬進了鳳公子三申五令不許我們隨便闖入的後院,管家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告訴我她的身份,只說那女人是鳳公子最寶貝的人,我們萬萬不可去惹他!”俏丫鬟乍乍乎乎底跑了進來,一臉氣憤,上氣不接下氣底道。
‘最寶貝的人’?
花尋舞的鮮妍如花的面龐瞬間憔悴,他最寶貝的人?是,他的愛人嗎?
也難怪,連她第一眼看到那個女子時,都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那如青蓮瞬間綻放的高潔氣質,一身素衣翩翩,清姿絕世,鳳眼閃動無邪的靈氣,以及直射人心的犀利,顧盼間清麗絕俗,舉止中高貴隱約,武功又卓絕,即使向她動手,也無法讓她興起憎惡之感,反覺是自己無禮冒犯了對方。
只有這樣集美貌和氣度於一身的女子,才配得上天神一般的他吧?
“哼,難怪她那麼囂張,長得又不怎麼樣,我看鳳公子絕對不會喜歡她太久的!”俏丫鬟口無遮攔地道。
“紫雲,閉嘴。”那穩重些的丫鬟終於沉着臉阻止妹妹再亂說,看了看花尋舞低落的神情,想了想柔聲道,“公主不必難過,等公子回來一問自知分曉,那女子霸道無禮,公子明理,是不會袒護她的。”
“她就算霸道,也霸道得令人無法討厭啊——”花尋舞嘆口氣。
碧雲和紫雲對看一眼,想起那女子出手便將兩柄劍全部釘進石頭內,一齊沉默,是啊,那女子如果針對的不是劍,而是她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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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又去看了一回躺在牀上的‘璃’,見他臉色好了許多,這才放心下來。
“你不去找盟主了?”
爲了不吵醒剛剛睡着的‘璃’,璃浪將我拉到窗邊。
“那傢伙——找歸找,可也不能漫無目的地找,這事等‘璃’好了再說,不然我也不放心。”我低咒一聲,鳳竹邪這傢伙,竟會給我添麻煩。
璃浪深深地望着我,微微挑眉,“他由我照顧,不會有事。或者,你希望照顧他?”
我翻翻白眼,什麼意思?我是很敏感的好不好,不要說這些語焉不詳的話刺激我!
“我當他是朋友呢,你想到哪去了,既然讓你誤會,那算了,我去找鳳竹邪那傢伙留下的線索,你好好照顧他吧!”
我轉身就走,璃浪一把拉住我,綻出一抹淺笑。
“生氣了?”
“沒呢,姑娘我可是大人有大量,會跟你一般計較?”再次送給他一顆免費的白眼。
“那昨天惹得你打動干戈的女子又是誰?憂兒,你對美麗的男人和對美麗的女人態度好像有點不一樣啊——”長長地拖起調侃的尾巴。
我眉一斂,伸腳去踩他,不防他手一用力,竟把我拉得一頭扎進他的懷裡,一股好聞的幽香立刻沖鼻而入,這廝不但不反省過失,還理所當然地伸臂圈上我的小蠻腰,當我是好欺負的啊——
由於不能因爲這點小事動用內功,男人和女人天生的體力差距便明顯地浮現,我掙扎了半天,掙不動,反而被越圈越緊,只好無奈地放棄。
沒錯,他就是當我是好欺負的!
“以你的頭腦,你會猜不出她是誰?天下間還有女人能美到她那種程度嗎?就算你琉璃公子,絕豔傾國,迷倒世間男女,恐怕也只能跟她平分秋色。至於我爲什麼那麼對她,還不是她不肯從我,我是疼惜美人,但前提是,這美人要乖乖地、馴服地——當我是主人才行!”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我狡黠一笑,不待他反應過來,鳳眼微閃,曲肘攻去,他反應倒也敏捷,不但沒有理會我的曲肘攻勢,反而收緊雙臂,企圖使我們之間緊貼得毫無縫隙,這樣一來,我的曲肘之勢便會自然化解。
可我曲肘動作不過是個虛招,一貼上他的昂藏身軀,我自然搭上他的雙肩,右腳遽然從後飛起,反過來踢向他的頭部,他本來預備着我會曲腿攻擊他,卻不料來了這招蠍子擺尾,頭向後一仰避開,我立時使出千金墜,沉甸甸地壓向他手勢不及的身軀,哈——
“砰”,他不可置信地仰面跌倒,被他摟在懷裡的我自然也不能倖免,不過由於下面有個肉墊子,摔下去柔韌又充滿彈性,反而讓我舒服得不想起來,耍賴地癱在他的身上,順便佔佔便宜。
“哈哈哈,憂兒,這豆腐可夠嫩的,爽口不?”
身邊傳來了‘璃’中氣雖不足但卻心態良好的調侃笑聲。
我舒服地眯上鳳眼,半趴在他的胸上,嘿嘿直笑,伸手戳他彷彿絨布裹着鐵塊般的胸肌,一擡頭,竟發現璃浪冰雕般幾乎透明的面龐竟然紅成一團火球,一個念頭頓時閃進我的腦海,不由得驚訝地指着他脫口而出。
“別告訴我這是貨真價實的嫩豆腐,之前都沒有女人嘗過?!”
“哈哈哈——”一陣忍俊不禁的大笑響起,證實了我大膽的推測。
“憂兒——”一股炙熱的火浪撲上了璃浪本已經快燒成灰的面龐,又點燃了新一輪的惱羞之火,璃浪咬牙切齒地低吼一聲,瞪着他笑得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哥,很想翻身起來,卻又——不敢亂動。
“你,不是有病吧?”
我猶疑地看着他,是不是潔癖過了頭,不敢碰女人了?據我所知,跟他差不多大小的,鳳竹邪這小子十七歲就跑到青樓開過葷了,蕭麟在幾個地方都有相好的呢,澈漣我是不太清楚,不過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清心寡慾的人,到目前爲止,我知道的只有蘭雍哥哥一個人潔身自愛,私生活幹淨得簡直可以媲美和尚,沒想到璃浪這傢伙也……
不對啊,如果我對他們的身份猜測準確的話,要保持自己的清白恐怕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吧?
“憂兒,你能不能起來?”終於,璃浪的聲音裡多了一絲懇求。
我回過神,這才發現我還一直都坐在璃浪身上,嘻嘻一笑,彈跳起來,順手拉起璃浪,他一臉潮紅,低頭撣着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幾乎不敢看向他那被我們吵醒的哥哥,和站在他面前嘻笑得根本不知羞恥爲何物、臉皮比城牆還厚的我。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看得他愈發無法若無其事地擡頭,嘻,想不到這一禍國殃民的主兒竟然還是純情佳人!
“你都沒侍妾,通房丫頭之類的嗎?”
我好奇地問,在心底壓下我隱隱泛上上的酸意,我從小就是個好奇寶寶,這次也就是好奇罷了,絕對不是別的原因。
璃浪驀地擡眸,盯着我,彷彿要看穿我的心底。
“呵呵,咱們家還是我作主,只要他不喜歡,家/我就不會勉強他,所以還能讓他保持一副清白之軀等待有緣人!”‘璃’在牀上幽默地道。
“哥——”璃浪臉一紅。
我睜大鳳眼,哇,以一副清白之軀等待有緣人哪……
“去,你不是要去找鳳竹邪失蹤的線索嗎?怎麼還杵在這?快去快去——”
趕鴨子似的,璃浪紅潮未褪,一把把我推出門,壓根就忘了剛纔可是他對我毛手毛腳不讓我走的!
唉,誰說只有女人心海底針啊,這男人的心思,不也捉摸不定嗎?讓他吃了便宜豆腐,結果爽的是他,惱羞成怒的還是他!
甩甩大袖,我搖頭晃腦地離開,不知身後某人,正站在門後,攥住門框,迷戀又羞惱地瞪着我。
“璃浪,你再不住手,門框都要被你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