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庭院,找到了美人的住處,我怔了一下——鳳竹邪這小子在搗什麼鬼呢?這小院子,可是專門用來招待他的‘紅顏知己’的啊!
花尋舞是什麼身份,就算再草包,再好玩,也不能這麼輕辱她的身份吧?一旦以後被花尋舞知曉,或者傳進了越王的耳中,他還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嘆氣搖頭,誰說老大就一定穩重的?跟蘭雍一比,他簡直就一闖禍精!
慢慢跨進院子,裡面被拾綴得頗爲整潔,一條精緻的大理市小徑直通垂着竹簾的正房,我一掀簾子,正好和欲出門的俏丫鬟打了個照面。
她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裡看見我,吃了一驚,隨即彷彿豎了毛的刺蝟一般,一臉敵意地瞪着我,“你來幹什麼?這裡沒人想見到你!”
梳妝檯旁的絕代佳人,端坐在凳上,月白的輕紗披在肩上,朦朧仿若一層煙霧,嫋娜的盈盈一握,幾欲斷折,黑亮的長髮直至腰間,如一匹上好的烏絲綢緞,光是一個簡單的背影,就讓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聽到俏丫鬟的出言不遜,她慌慌地回過頭,認出是我,一怔,那天邊月牙般的眉,水中明月般的眸,瀲灩生動,將明豔與清純完美地結合,比世間的任何泉水都要清澈,都說酒仙子無憂鳳眼無邪,可是那無邪其實只是一層絕佳的保護色,一個雙手血腥心硬似鐵的江湖女子,怎麼還會保持天然的無邪本色?無憂走遍天下,迄今爲止,只有眼前這名女子的乾淨眼神讓我無法懷疑。
我有點明白,竹邪說她有趣的原因了,這樣一個王室公主,卻生着這名一雙毫不防備的絕色美眸,簡簡單單地映照着她那纖塵不染的心,簡直比那張無與倫比的傾國容顏更加吸引人心,也更加能夠激起鳳竹邪的探索興趣。
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來到了她的面前,正用幾乎苛刻挑剔的目光打量她,她也不曉得惱怒,不曉得端起公主架子,彷彿我纔是公主而她是個被打罵慣了的丫頭,端正而侷促的坐在我面前,玉顏通紅,撲閃撲閃着瀲灩的眸,就是不敢(或者不願意?)擡起來看我,看她的樣子,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種膽怯而天真的小動物,噗哧一笑。
原本那兩個丫鬟就在緊張防備地盯着我,氣氛緊繃得彷彿一拉就斷,冷不丁被我這一笑打破沉默,也驚得那兩丫鬟下意識地彈跳而起,直向我攻來——唉,雖說我欣賞忠心爲主的人,可是這兩丫鬟也太沒眼色勁兒了吧?沒看出來我只是想和她們主子談談麼?我要想動手,就憑鳳竹邪教她們的幾招花拳繡腿,也能擋得住我?
伸手一揮,一股剛猛雄渾的大力洶涌捲去,瞬間便將兩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卷出了屋子,舉重若輕地放在地上,透過打開的木窗,我跟花尋舞都看到那兩丫頭正一臉茫然面面相覷,大概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突然出了屋吧?
我和花尋舞同時忍不住一笑。
我笑聲向來不夠清亮,音域比較擴散,絲絲如青紗鋪開般,薄柔朦朧,卻隱現金絲,不墜威嚴質感。
花尋舞的笑聲卻彷彿是世間最甜美的蜜糖,最清脆的水果,最動聽的鶯啼,只一瞬間,我便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微微一笑,我心中有了計較,撿了張凳子坐下,和顏悅色的對着花尋舞。
“昨日不知是越公主,無憂多有得罪,今日特來道歉。”
“啊?”花尋舞有些茫然,還沒有反應過來,果然是草包美人啊……
“據說越公主已與錫勒王室聯姻,爲婚前祈福,特於宗祠中齋戒一月,不知越公主怎麼會流落西國?又是怎麼認識鳳竹邪的?”
我承認我有點酸溜溜,但是我更好奇這樣一個深宮絕代佳人又是怎麼和鳳竹邪這聲名顯赫的江湖浪子碰上的?
眼看着花尋舞的面龐由溫潤如玉的雪白轉爲一片絢麗的火燒雲,嬌豔欲滴,讓我一個女人看得都差點把持不住,口水長流——不行,我的定力呢?定力……
“……我不喜歡父王安排的婚事,只能逃婚,後來跑不動了跳崖,鳳公子救了我。”她羞答答、單純萬分、老老實實地道。
我目瞪口呆,我從小伶俐百出,騙人不償命,到了闖蕩江湖時,被欺騙背叛過很多次後,我早已學會了不對任何人的問題做正面回答,而我結識的朋友也好,敵人也好,不管外表如何,無一例外,都是精明狡詐世故之輩,何曾見過世上會有這麼老實回答別人問題的人?
“那個,我昨天問你問題,你怎麼不回答?”她見我只顧盯着她,沒有作聲,似乎是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細聲細語地問道。
我這才恍然明白,昨天我先入爲主地以刁蠻任性的公主通病來認定她,她戳戳我的胸口本來沒有惡意,在她看來估計還是在好心地喚回我的心智,但當時我的心情脾氣已經到達爆發的邊緣,被她那一戳,猶如捅破了皮球,哪還會給她半分顏色?
豈知人家那點才智根本就轉不了多少花花腸子,根本是以爲回答別人的問題天經地義,她很老實地回答別人的問題,自然別人也會很老實地回答她的問題,靠,這種人怎麼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宮生存下來的?
天下五名頂尖女子,我唯一沒見過的就是眼前這位花尋舞,女人畢竟有一點點計較美醜的天性,我雖然好奇她的容貌到底美到什麼程度,但是心底還是覺得沒有做好去觀賞的準備,沒想到這次偶遇,差點嚇掉我的下巴——
除了那張令女人都目不轉睛的絕代容顏,她真的什麼都沒有,正因爲什麼都沒有,反而引不起女人的嫉妒,男人的征服獨佔欲,不至於稱爲紅顏禍水之流,惹得天下紛亂大動干戈,反而值得男人一心一意地對她到白頭。
唉,事到如今,我終於可以總結一下天下五大名女子——不僅可有特殊之處,而且每個人都有一副正面的良好形象,絕對不會因美名而成爲禍亂蒼生的狐狸精,高,個個都是高人(貌似把自己也誇進去了)!
想起我那個美得像太陽般招搖又耀眼的女祖先,我搖搖頭,雖有萬利於民,又以聰明睿智著稱,卻也有紅顏禍水的嫌疑,惹得一代大帝中年出家,絕世賢王退隱山林,民間總將她當作神仙膜拜,但青史迢迢五百餘年,“睿王夫婦火中遇難,英明大帝盛年退位”,寥寥數語,史頁泛黃,我卻從中讀到了那隱晦不明澀如苦茶的惆悵。
盯着眼前的絕代佳人,雖也是天下第一美人,卻還是及不上五百年前那位傾國美人的絕世容姿,但她的清澈無僞,卻如同一股清流,在現今這個陰謀百出,政治交易橫行的亂世,有萬醉獨醒的超然。
我的神情和心都柔軟下來,熨燙服貼,半眯鳳眼,蕩起一抹可以說六年來最真誠的微笑。
“只要你認真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我就會告訴你我是誰。”
其實這丫真的不是普通的笨,我的招牌翠玉酒壺就當個飾品掛在腰上,要是璃浪早就咬定了我的身份,就算是小青衣也早就看出來了,她竟然還能夠視而不見,欣喜地直點頭,小雞啄米似的。
真誠的微笑被扭曲,我還是賊笑、憋笑、狡猾地笑好了,這些品種的笑容更適合我。
“鳳公子把你帶到這裡是什麼時候?”
“唔,有一個月了。”她回答得倒快。
“那他人呢?是丟下你立刻走了,還是逗留了幾天才走?”
“逗留了三天,來了這裡後,鳳公子還帶我在這裡逛了一圈,給我買了很多好玩的東西,然後他說有事要辦,就走了。”
“他有接觸什麼可疑的人嗎?”
“什麼是可疑的人?”天真的口吻,疑惑的眼神,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
“……就是陌生人——”人家問得天真,我滿頭黑線,這才叫單純無邪,懂不?
“哦,我不知道,我不是天天都能看到鳳公子的,不過我看到好漂亮的鴿子飛進了鳳公子的屋子,鳳公子還說,下次帶一隻最漂亮的送給我。”某傻女捏着衣角傻兮兮地笑,玉臉潮紅,分明是一副情竇初開的小樣兒。
風無邪這傢伙也是,解悶的姑娘還會答應送給她信鴿?口是心非!
好了,沒什麼好問的了,再問下去我準要吐血。
伸伸懶腰站起來往外走。
“我是風無邪他妹,說不定以後還能成爲你的小姑子,不過那就要看你有沒有本事了,那小子可是一陣風,不會爲一朵牡丹花停留的,除非,你來請教我,我教你怎麼擒住他的心!”
我哈哈大笑,不掩調戲美人本色,身後的她半天才聽懂我的話,又花了半天才消化我的話,“啊——”後知後覺地羞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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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悠閒,午膳的時間,我讓管家把飯菜擺在後院的涼亭裡,‘璃’在屋裡悶了那麼久,再不出來透氣就該發黴了。
涼亭臨水,水邊環種了十數株垂柳,嫋娜風流,扶風輕搖,水裡曼曼亭立的蓮花香遠益清,粉白兩色的荷花朵朵綻放,別有一番韻味。
在我拿着雪蓮靈芝不要命地滋補下,‘璃’好歹恢復了幾分元氣,臉上的氣色也好了許多,不過仍然易着容,我也無法判斷他真正的情況。
“這次要不是憂兒慷慨拿出那麼多好藥,大哥就要吃大虧了。”
璃浪輕聲地道,也沒說謝,只是平靜地和‘璃’交換了一個眼神,卻讓我從中感受到了濃濃的兄弟之情——從小在兄長的愛護下長大,我自然能分得清親情的真僞。
“無憂我也是半個生意人,不會做虧本買賣,璃浪你放心好了。”我鳳眼流光,狡黠一笑,算計的思量流轉在璃浪絕雅魅惑的面龐上。
“扣——”我的頭上捱了一下,雖然不重,可是很沒面子哎,怒瞪着若無其事樣的‘璃’,小樣,借你膽了,敢打我——
“憂兒不是吃豆腐吃上癮了吧?你剛纔看璃浪那眼神,簡直比草原上最飢餓的母狼還要可怕,清清白白,哪能就這樣被你毀了清譽——”
“噗——”一口水噴了出來,正對面前的璃浪,他不慌不忙地微一閃身,翩翩地避了過去,姿態優美清雅,可是這時候的我,哪裡還顧得上男色。
“毀-了-清-譽?”
我艱澀地眨着鳳眼,就算要毀清譽,也是毀我的啊,還‘母狼’,你纔是公狼!!
“我從來不知道,你們兩兄弟的臉皮,竟然比我還厚,我甘拜下風!”
璃浪狠狠白了我一眼,夾起一塊魚片,閃電般塞到我的嘴裡,堵住了我下面更不堪的話。
“唔……唔……次大豆風年次去啦(我吃他豆腐吃醋啦)——”
‘璃’笑吟吟地看看我,又望望半陰着臉的璃浪。
“唉,一定要在我面前這麼親密嗎?你們就不怕我孤家寡人看你們成雙成對心裡不平衡拆散你們啊——”
我白了他一眼,使勁泄憤地嚼着嘴裡的魚肉,暫且就當這是璃浪的肉吧!
璃浪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後來才知道我壓根就把心裡的所有想法掛在臉上,某人還嘲笑說我這麼不懂得藏心思怎麼在江湖上混這麼多年還保住小命的,肯定是謠言的威力——我吐血),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幽深的眸如深山古潭,看不到波動的情緒,也看不出有什麼壓力,卻瞟得我脊背上的寒毛噌一下全豎了起來。
轉眼,我的碗裡堆了一堆魚肉,我傻眼。
“不是想當我的肉嚼嗎?那就多嚼點吧?”某人理所當然高高在上地道。
深呼吸,深呼吸,平息,平息——好女不跟男鬥,好女不跟男鬥……
“鳳姑娘,我能進來嗎?”
遠遠地,院子那頭的門邊傳來一聲嬌媚的輕呼,花尋舞站在門邊,想進來,又顧忌着什麼,苦惱地咬着脣,嫵媚嬌弱,渾然天成,霎時,天地間彩色絢麗的萬物皆爲她遜色。
注意到‘璃’和璃浪眸中一閃而逝的驚豔,我怔了一怔,剛纔的好胃口無端地敗掉,口中的魚肉,彷彿嚼過無數遍的甘蔗渣滓,不但沒有任何味道,還在刺戳着我的口腔和舌頭。
閉上鳳眼收綴情緒,摒棄腦海中的一切雜念,恢復一片空明,我揚起一抹氣質淡雅的淺笑。
“當然可以,請進。”
將她安置在我身邊的空位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話,解除她的緊張——注意到‘璃’和璃浪毫不避諱的直視後,她緊張的雙手都在發抖,頭顱更是不敢擡起來。
“怎麼好好地找我來了?吃飯了嗎?”
“吃過了,本來準備午睡,可我想來想去,想到一個問題,就睡不着了,只好起來找鳳姑娘,問完了,我就回去睡覺。”
她清澈的眼眸望着我,一改之前見面的悽楚,滿含信任和喜悅,見她說得天真有趣,‘璃’和璃浪都不禁莞爾一笑。
“你是想問,我找到鳳公子後,能不能代你問候一聲。”我故意不看那兩兄弟,柔聲問她道。
‘璃’和璃浪聞言頓時若有所思。
“是呀,你怎麼知道?啊,我明白了,鳳公子那麼聰明,鳳姑娘自然也很聰明,不像我。”
她像個孩子一樣憨憨一笑,不但沒有破壞她的整體氣質,反而平添了幾分親切感,她的最後一句話語調很自然,似乎承認自己沒有別人聰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單是這份豁達的認知之明,世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我也不是聰明,只是知道你對風無邪的心罷了。對了,還沒給你介紹這兩位公子呢!”我微笑,若無其事地指向璃浪兄弟,轉移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