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氣漸漸熱起來,姜姒在屋裡用花露水調着胭脂,低垂着的眼簾下神光暗閃,丫鬟們都垂首躬身立在外面。
謝銀瓶走了有一個月了。
姜姒現在如此悠閒,也只因徽州那邊大局已定。
誰也沒想到謝方知竟然狠到了這種地步,即便是身染時疫,竟然也在府衙之中將該查的賬目都查了個清楚,由此牽扯出蕭縱這些年來大權獨攬貪贓枉法諸多事情。
消息一回朝中,蕭縱便跟着發了怒,竟然當朝甩了皇爺的臉子,說謝方知這是胡亂查案。
所有人都當蕭縱這是惱羞成怒了,皇爺自然也不例外,他表面上依舊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只說道:“如今謝乙還在徽州,又得了神醫的幫助,將時疫之事壓下,如今百姓安康,賑災一事也將結束,不日回京,到時再好生說明此事。”
也就是說,萬事要等謝方知回來了再處理。
這個時候的蕭縱,顯然異常地焦急,彷彿大難要臨頭了一般,於是在朝野上下活動了起來。
晉惠帝不動聲色,將蕭縱種種的行爲看在眼底,卻暫時不發難。
三十多貪官污吏已經被謝方知着人抓了起來,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到時候六部會審,還有蕭縱倒黴的。
朝野上下都知道這是要開始清查了,原本蕭縱在朝中人緣就不好,如今更是一團糟,姜荀又上了幾道摺子,言及魏王蕭縱近年來種種不尊重晉惠帝的惡行,晉惠帝留中不發,羣臣沸騰。
等到謝方知回來的那一天,事情已經在京城發酵許久。
被關押的犯人都還在後面,快馬奔回的青袍男子坐在馬上,嶙峋瘦骨看上去格外駭人。在瞧見京城熱鬧大街的時候,他便笑了一聲,臨街人家檐下掛着的風鈴響了起來,恍惚間是歸人的馬蹄過聲。
回想徽州那一段日子,想起銀瓶說過的那些話,謝方知便不由得要笑出聲來。
本就是鬼門關裡走過一遭的人了,再碰見什麼生死大關,也哪裡比得過昔日的萬箭穿心?他當時唯一遺憾的也不過是姜姒,只是姜姒到底還是讓謝銀瓶尋了莊閒來。
原本謝方知已經人事不省,在見到莊閒不久之後就直接暈了過去。
那個時候人躺在牀上,按着孔方的話來說,幾乎就要燒成人幹了。
莊閒診病的確有一套,配着鍼灸和藥浴,漸漸把病氣逼出了謝方知的身體,過了有三五天,才漸漸開始醒過來,不過那時候根本虛弱得動彈不得,偏生他還要叫謝銀瓶來問莊閒的事情。
他想知道,當時的姜姒到底是個什麼神情,什麼舉動,是不是心裡有他。
早該知道的,女人就是口是心非。
好在迷霧漸漸撥開,謝方知心病也開始解開。
他好得倒是很快,約莫是精氣神提了上來,所以超乎莊閒的想象。另一則,徽州的官員們卻開始接連倒黴。
要問爲什麼?
沒別的話,謝方知趕着回京,沒工夫跟他們在這邊瞎墨跡,病好之後修養一陣,直接一道大令下去,該抓的人全都抓起來,個個捆糉一樣五花大綁着押解回京。
也是謝方知沒想到時疫之事。
原本上一世的所有故事,都該在三年前終結,可是謝方知破壞了一切,姜姒沒有能嫁給傅臣,七皇子也暫時沒有能夠成功篡位,而關鍵的戲目,也才上演到此刻罷了。
時疫之事他雖有注意,卻沒能夠倖免,好在莊閒醫術驚人,到徽州不過三天,就已經將方子研製出來,這才避免了一場大禍。
原本嚴峻的局勢,一下便輕鬆了下來,拯救千千萬萬人與水火之中,多的是人把謝方知當成青天大老爺。
當初多少人懷疑謝方知是不是能勝任,如今就有多少人覺得臉疼。
這一回,對謝乙而言的確兇險,□□華富貴又哪裡不是險中求?一轉眼,謝方知回來了,誰還敢說他是個愣頭青?
京城裡誰不說一句:謝氏方知,浪子回頭?
若說有誰最無感,那興許只有一個姜姒了。
因着途中疲憊勞累,滿身的風塵,謝方知入城門的時候,就被告知等次日再去宮中見皇爺。
這一來,謝方知當場便謝過晉惠帝的恩典,先回家看謝夫人與姜姒了。
瞧見謝方知豪發無損地回來,謝夫人一下就哭了出來,只覺得自己這兒子看上去瘦了太多,摸上去渾身都是骨頭。
姜姒也在屋裡,作爲謝夫人的兒媳,總不好這個時候不在,實則她見了謝方知也差點沒認出來,若不是那熟悉的神態,姜姒恐怕還要半天才反應過來。
上去扶了激動的謝夫人坐下,謝方知才規規矩矩地跪下來給自己母親磕了個頭:“往後兒子萬不敢叫您老人家擔心了。”
“你也就是如今說得好聽,這些年來哪樣叫我不操心的?若不是銀瓶那邊找了人去,你以爲你現在還有命不成?”謝夫人說着,又拿帕子抹眼淚。
謝銀瓶站在後面,臉上帶着笑,眉眼裡都透着溫和,上去給謝夫人捏肩捶腿:“娘,你就別拉着大哥說什麼了。這一回,可真真是從鬼門關上把人拉回來的,若沒有那莊大夫,怕是他就……”
說到這裡的時候,謝銀瓶看了看坐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姜姒。
謝夫人也注意到了,她對於其中內情也知道一些,只道他們一雙小兒女麪皮兒薄,當着自己一個長輩的面也不好說什麼知心話兒,再一看謝方知這樣子,又生起氣來,揮手便道:“你莫再待在我面前,整日裡只知道折騰自個兒。你也不想想,如今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在外面也敢亂來……”
“別別別……您可別瞎說了,我出去可沒亂來過。”
謝方知連忙叫冤枉,一副還挺有精神的樣子,看了姜姒一眼,只怕她誤會。
姜姒也擡眼來看謝方知,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她對謝夫人便道:“廚下已備下些吃食,已經放在了廳中,母親這些日子也勞心勞力,如今一家子又平平安安坐在一起,正該吃上一桌呢。”
這倒是最好了。
謝夫人終究沒有再說一句話,一看謝方知那髒兮兮的衣裳便道:“趕緊去換了一身衣裳再過來吧,我與銀瓶先過去候着。”
謝銀瓶扶了謝夫人先去,就留下謝方知與姜姒,謝方知自要回去換衣服,只是他現下卻一步也走不動,只拿一雙眼看着姜姒。
“銀瓶都跟我說了……”
姜姒看他瘦得滿身都是骨頭,不過五官俱是以往那般的風流俊朗,又覺得他眼睛底下藏着的笑意已經遮不住,便道:“鬼門關前面走一遭,你也這樣高興?”
謝方知走上來,口角含笑,手指搭在她臉頰邊,聲音和緩,卻帶着幾分曖昧:“姒兒捨不得我死……”
姜姒皺眉,拍開他的手。
可謝方知流氓習性這會兒已經上來了,她拍開他,他索性又伸出手來抓住她,就不讓她走開,死皮賴臉道:“你若不喜歡我,不掛念我,比定不會叫莊閒來救我。想來,這裡除了你,誰還記得一個現在沒成醫聖的莊閒?好姒兒,我都要死兩回了,你就原諒我好不好?”
姜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要抽回自己的手來。
“有傷風化。”
“更傷風化的事情都做過了……這有什麼了不起?”
不就是夫妻兩個之間拉拉小手說說小話嗎?誰還敢在背後嚼舌頭根子不成?
謝方知冷眼一掃旁邊的人,諸人都在外頭腦袋都要貼在胸口上了。
姜姒這些日子也想得明白了,她的確是捨不得謝方知死的。
或者說,謝方知不能死。
她望着他許久,也頂着謝方知殷切期許的目光,卻終究一句話也沒說,轉而淡淡道:“去更衣吧,娘還在前面等着呢。”
謝方知眼底劃過幾分失望,難受,可是隻要一想到她叫莊閒來了,再多的苦和怨,也都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兩個人一起回了小院,屋裡還是舊日的模樣,姜姒給他尋了一件平時穿的舊衣裳來給他穿上,低眉順眼地給他整理了一下領子。
從頭到尾,謝方知都看着她,自溫婉嫺靜模樣。
他忽然道:“你知道我怎麼能活着回來嗎?”
姜姒手指一頓,看他一眼,道:“你不是好好回來了嗎?徽州之事緊要,京城裡沒出什麼大事。上午時候我堂兄有一封信給你,叫你進宮之前看上一看。”
“我知道了。”謝方知不高興她轉移話題,“你不想知道,我怎麼能活着回來的嗎?我啊,都被無常拽到閻羅殿了,可臨到要過忘川,我就想起我死了,你就要改嫁,我心裡不高興……”
不知怎麼,姜姒一下笑出聲。
她抿着嘴脣,有些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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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怎的這樣幼稚?
可謝乙一本正經地繼續胡扯:“如今大事未定,我嘴上說叫你改嫁,可你若爲我殉情或是守寡,我心裡也極高興的。”
“啪!”
一巴掌就要甩出去,不過拍在了謝方知的掌心。
他笑看着姜姒,道:“惱了?如今我是看穿你了,你就是喜歡我。想來嫁過我這樣的男人,哪裡去找第二個更好的或是一樣的?我謝乙敢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你看,你除了殉情或是守寡,哪裡有第二條路走?”
涎着臉,謝方知心裡甜得很,話卻無恥至極。
姜姒又好氣又好笑,末了只能嘆一句:“你腦袋被驢踢過,莊閒約莫沒把你醫好。”
“那我腦袋被驢踢過了,你心疼我麼?”謝方知抱着她,問個不停,又親暱地吻着她發頂,就在姜姒要推開他的那一剎,他輕如鴻羽一般,呢喃了一句,“我真以爲再見不到你了……姒兒,老天待我真不薄……”
姜姒忽的沒了言語,垂眸無聲。
謝方知的吻落到她脣上,轉眼便灼燙起來。
偏生這等濃情時刻,有那幾個掃興的,外頭有人跑到廊下,帶了幾分驚慌:“大公子,朝中大臣們得了徽州之事前後始末,已經在金鑾殿上聯名上奏,要嚴懲魏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