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縱倒黴了。
謝方知還沒回來的時候,這樣的傳言就已經傳遍了,現在忽然之間出現朝臣們齊齊參魏王的事情,不可能沒有貓膩。
原本皇爺極重視魏王,當年也讓魏王大權獨攬,甚至掌管着京畿重地,但是魏王老老實實一直沒有謀反。如今皇爺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七皇子這個時候也不想着奪位了,反正老子都要死了,老老實實當孝子,還能搏個孝道的名聲。至少以後不會被史官詬病,不至於遺臭萬年。這樣一想,七皇子蕭祁的心思,就完全地停歇了,然後開始跟皇爺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因爲蕭祁知道,他父皇除了他之外別無選擇。
這個時候,晉惠帝要除掉蕭縱,七皇子自然是要出力。
朝野上下前所位於地站在了一起,蕭縱大難臨頭之日已到。
謝方知終究還是放開了姜姒,二人陪謝夫人用過飯,便歇下了。
次日天沒亮,朝中大臣們便都已經起身,謝方知已經點了一盞燈到書房裡,將昨日姜荀那一封信看了又看,他沒有研墨,只是坐了許久,把事情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眼見着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他這才叫人收拾好,便入宮朝見。
謝方知昨日便已經回京,帶回來的消息,讓一部分人忌憚,一部分的歡喜,還有一部分的人則是觀望。
有消息靈通的知道當年謝相一件事有蕭縱插手,約莫蕭縱這些年也動了心思,所以謝方知這一次誰也沒查出來,偏偏把蕭縱給查了。由此可見,魏王與謝方知這是要死磕到底,所以皇上剛剛坐到龍椅上,一說要談這件事,下頭的大臣們便都是精神一震,心道好戲要來了。
昨兒個就已經有朝臣參了蕭縱,但是被皇爺給壓下了,留到今日再談。
現下晉惠帝髮鬢已經有些斑白,看上去顯了老態,他掃了一圈,竟然沒瞧見蕭縱,便問道:“魏王何在?”
沒有人應聲。
謝方知垂手站在朝臣之中,眉頭一挑,也是默不作聲。
很顯然,蕭縱開始甩臉子了。
不少人幸災樂禍,這蕭縱這種時候就是大難臨頭了,大概是要破罐子破摔,怎麼說晉惠帝看上去也是個仁慈的皇帝,不會對自己的兄弟斬盡殺絕,蕭縱幫助皇爺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有一言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可想而知,晉惠帝這個當皇帝的,對下面很多事情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觸犯皇爺的底線,皇爺都會放人一條生路。
現在蕭縱自己不來,這就是不給當皇帝的臉,自尋死路,也怪不得別人。
旁邊伺候的公公就上來低語一聲:“今兒魏王殿下稱病了。”
“早不病,晚不病,魏王殿下病得可真是時候呢。”謝方知似乎終於看不下去了,於是站出來說話,冷笑了一聲,躬身啓奏,“臣謝方知,有本啓奏。”
衆人心裡一個機靈,好個謝方知,果然要發難了!
晉惠帝眉頭緊皺,似乎有些不悅,問道:“謝大人徽州的差事辦得極爲漂亮,日前上來的摺子,朕也已經批下,涉事各官員三十餘人,如今已經投入大獄,卻不知你謝乙還有何事?”
聽着這話,倒像是還要包庇魏王一樣。
不少人都納悶了起來。
唯獨謝方知像是渾然不知一樣,反而朗聲道:“此事正與魏王殿下有關。”
平底裡投下驚雷,誰也沒想到謝方知竟然就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
簡直是趁你病要你命!
這會兒魏王正好不在,謝方知說什麼也沒人反駁他,另一則今天魏王沒來,晉惠帝心裡也未必待見了魏王去。這樣算算,魏王怕是不妙。
更對魏王不利的,則是來自謝方知的種種指控。
“微臣在徽州之時,遵從皇爺的意思,多方查證,並且清算賑災銀,由此一事抓獲大小官員三十餘人,而這些人無一例外都與魏王殿下有關。其中通判張元德便是當年魏王舉薦上去的人,如今還與魏王有多方往來。諸人之中,此人貪墨銀兩最甚,總計約有六十萬之巨,而這些貪墨的髒污銀錢之中,卻有泰半被轉送到了魏王的府中。”
說着,他已經從袖中取出一份錄着口供的卷宗,交呈上給旁邊的宦官,請他們代轉給晉惠帝。
晉惠帝接了那捲宗一看,臉色便鐵青了下來。
到底是真是假,衆人是無從分辨,至少現在這氣氛,嚇壞了一羣人。
本朝開國以來,一向是相安無事,即便是前幾年邊疆征戰,也都沒有過這樣的壓抑,整個大晉朝都在一種平靜之中,即便是朝堂上有什麼爭吵,也都是小打小鬧,斷斷不會有謝方知如今這般的殺機凜凜!
晉惠帝寒聲道:“謝方知,你這卷宗之上的所有供詞,可全然真實?”
“如今貪官污吏盡皆羈押在刑部大牢之中,皇爺若有懷疑,可親自派人審問。”謝方知凜然不懼,像是沒看見旁邊所有人打量的目光。
事情做到現在這一步,謝方知的膽子也是異常地大了。
這個時候的謝方知,哪裡還看得出什麼紈絝的模樣?
就是一旁的傅臣,心裡也忌憚了起來。
不,應該說他早就開始忌憚謝方知了。
而謝方知搶走姜姒並且娶了姜姒這件事,就在原本的至交好友兩個人之間劃下了一道鴻溝,更因爲傅臣如今的謀劃,曾經知己,如今陌路罷了。
在皇爺開口喊傅臣的同時,傅臣便已經站了出來,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皇爺挑中的人選了。
晉惠帝看着傅臣道:“茲事體大,若交由謝方知一人斷此事,難免有失公允,便由你再去刑部審問,務必不能冤枉了好人。”
說完,他看向所有把頭埋得低低的大臣們,下了一道令,叫人去請蕭縱在朝會之後進宮來見。
一大早上幾乎沒談什麼要緊的事情,都是圍繞着徽州走,謝方知加官進爵免不了,但是要到“相”這一個字上,難免要欠缺很多。不過他並沒能很快離宮,反而是被皇爺留下來一起在宮中用膳,席間皇爺便說了:“朝中做出那等決定,原是爲了堵悠悠衆口。你與蕭縱有仇,朕也不能偏信你。”
這說的就是蕭縱當年刺殺謝相一件事,如今晉惠帝重新把這件事在謝方知面前提起,居心何在?
謝方知渾然沒覺出這裡面有什麼貓膩一樣,只是一副厭惡蕭縱的表情,甚至透出幾分被仇恨矇眼的模樣來。
“皇爺厚愛,微臣怎敢辜負?想必如一去刑部查過,便該有個定論,您還要召見魏王殿下,臣該避嫌。”
說着,謝方知就起了身。
魏王蕭縱這會兒是接旨進宮的,皇帝叫人安排在南書房見面,內閣之中不少大臣都在,閣老們如今已經換過了一撥,都陪侍在晉惠帝的身邊。謝方知終究還是沒有避嫌離開,反而是跟着晉惠帝進了南書房,就在下頭站着了。
朝中有能耐有本事會看眼色的大臣們都在這裡了,隨着宦官一聲尖細的“宣魏王覲見”,外頭便走來了紫服蟒袍的蕭縱。
蕭縱臉上的表情不大好,進來先恭恭敬敬地跪下來行大禮:“臣弟請皇兄大安。”
“何必這樣多禮?賜座。”
晉惠帝顯得格外大方,便叫人給賜了座,讓蕭縱坐下來說話。
蕭縱站着沒動,道:“今日朝中之事,臣已經聽說了個清楚明白,皇兄請臣弟前來,也定然不是爲了拉家常,還請皇兄開門見山,臣弟行的端做得正,不怕某些宵小之輩來查。”
“鐵證如山,魏王殿下還敢狡辯不成?!”
謝方知臉色一變,冷笑了一聲,便拍案而起。
正巧這會兒傅臣已經從刑部回來,站在角落裡的七皇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與傅臣對望了一眼,彼此明白事情已經成了,也就不多言語。
傅臣將方纔這兩句爭執聽在耳中,上來便回稟道:“啓奏聖上,微臣已經查過刑部口供,並且親自提審過三十餘犯人,盡皆對卷宗所述供認不諱。由此可見,謝大人此言非虛。”
整個南書房都安靜了下來。
晉惠帝的臉色,真是一變再變,看着蕭縱的目光,也變得痛心疾首起來:“魏王果真做出此等事來,卻置江山社稷於何地?!”
“這不都是皇兄所逼嗎?”
魏王一句話,忽然把人給嚇住了。
南書房裡衆臣都愣住了,直覺今天這事情不對,魏王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竟然敢頂撞晉惠帝?
果然,晉惠帝的臉色也終於難看了起來,勃然大怒道:“魏王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是朕逼着你去做這些的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蕭縱冷笑一聲,竟然上前一步,環視一圈,才道,“皇兄苦心籌謀,等的不就是今日嗎?!只等着抓住我的把柄,再將我這隱患一把除去,這纔是王者之道,不知臣弟所言可與半分差錯?”
膽子小的大臣已經直接嚇暈一頭栽倒在地。
就算是膽子大的人也都噤若寒蟬,很多人都沒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七皇子更是踏步上來,高聲斥責道:“皇叔今日怎敢頂撞父皇,還有爲臣之道嗎?!這是要造反不成?!”
“造反?”
蕭縱沉凝地站在原地,臉上忽然綻開一個詭異的笑容來。
那一瞬間,傅臣臉色終於大變,高聲喝道:“護駕!”
南書房外面立刻有了聲音:“臣趙藍關護駕!”
侍衛們一直在外面等候,趙藍關更是近年來武功卓絕的高手,趙家與謝家又算是有過淵源,不過在外人看來謝趙兩家之間已經生了嫌隙,所以皇爺並沒有懷疑過趙藍關。更何況,如今趙藍關與謝方知都是效忠於皇爺的呢?
此刻趙藍關帶着人進來,便是按着劍,金戈鐵馬的氣息撲面而來,頓時震住了南書房之中的所有人。
七皇子大怒道:“速速將魏王此等悖逆之臣拿下!以儆效尤!”
“皇兄都還沒發話呢,你插什麼嘴?”
蕭縱忽然一聲笑,他看似孤身一人站在殿上,卻凜然不懼。
所有人都只當他是垂死掙扎,或者如今破罐子破摔了。
宮廷近衛早已經將此處圍了個水泄不通,更有趙藍關警惕地站在殿中,隨侍在皇爺的身邊,凝重地注視着下面的蕭縱。
晉惠帝嘆了口氣:“魏王怕是誤解了朕一片苦心,本想爲你留一條生路,如今是你自己不珍惜。你犯下滔天罪行,殺孽累累,還要朕一一道出不成?!今日你咎由自取,便不怪朕不顧念兄弟手足之誼了。當年父皇駕崩之時,還曾叮囑於朕,定要善待兄弟手足,如今非朕不孝,實乃你蕭縱做下一干天誅地滅之事!”
悚然一驚。
到底是什麼事,竟然能令晉惠帝的口氣厭惡至此?
所有大臣們都膽戰心驚地聽着。
蕭縱站在原地,面目已經猙獰起來:“這皇位本就應該是我的!若非當年你竊位,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本該是我!你有什麼資格與我算賬?你這皇位和江山,都是我讓給你的!”
章太妃當年乃是先皇的寵妃,一個皇后算什麼?
蕭縱從小就聰慧過人,可沒想到最後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妻兒都沒了影蹤,不是拜晉惠帝所賜又能是誰?
天家本無手足之情,更不用說是圍着一張龍椅轉了。
此等皇族秘辛,本不該叫人聽見,可今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滿腹的心思都是隻有自己知道。
傅臣卻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魏王絕對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人。
哪裡出了問題?
現在在想這個問題的,也不止傅臣一個。
但是,沒有人想出來。
直到晉惠帝氣得指着蕭縱罵道:“好個顛倒黑白又枉殺忠良之人!本是朕顧念着手足之情,只盼着你迷途知返,不料如今你執迷不悟,既然犯下此等重罪,死不足惜!三年前謝相府一事,朕早已查明,就是你在背後指使,那出入的死士盡皆出自你手,謝相一門忠烈,滿家賢良,不過勤懇兢業輔佐於朕,又曾與你有過嫌隙,你便下此毒手,妄圖斷掉朕左膀右臂,用心何其歹毒!枉費朕一番苦心,你竟越陷越深,徽州賑災一事貪墨無數,還有誰能救你!趙藍關,動手!”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趙藍關按劍而起,魁梧的身軀過來,瞬間就讓這南書房覺得擁擠起來,不過進來的侍衛們動手也快,瞬間將蕭縱制住,壓着他跪了下來。
蕭縱仰天長嘯,囂張至極,卻看着晉惠帝,有些可憐他:“謝相之事,便是我動手,又能如何?人都已經死了……哈哈哈……”
此態極爲瘋狂,幾乎讓人以爲蕭縱腦子已經壞掉了。
約莫是最近幾日晉惠帝有意無意的打壓,也約莫是他知道自己今天難逃一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家爭權奪利,又容得下誰?
更何況……
牽扯到謝相之事,誰也沒想到,竟然還是蕭縱下的毒手?
如今有人看向了謝方知,果然看見謝方知臉色難看,他雙拳緊握,眼底透出幾分血色,看着被壓着跪在殿中的魏王,忽然轉身朝着上首晉惠帝拜下,道:“先父爲大晉鞠躬盡瘁二十載,從不曾有任何爲國爲民不利之事,竟然遭此橫禍,微臣心中實難安定。啓奏聖上,魏王罪大惡極,又與臣有殺父之仇,又言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魏王並非天子,懇請聖上……開恩,使臣一盡心願。”
謝方知的心願是什麼?
衆人腦子都閃過了這個念頭,一開始都不清楚。
直到,趙藍關將一把劍奉了上去。
晉惠帝從上面走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魏王,然後他朝着趙藍關一伸手,道:“取佩劍來!”
趙藍關立刻將自己腰上的劍解了下來,雙手奉給晉惠帝。
晉惠帝接過,鄭重其事道:“當日謝相橫遭不幸,朕便曾指天發誓,一定要爲謝家雪前恥,昭清白,只是事涉魏王,乃是朕婦人之仁,卻不想縱容終究釀成更大的錯。朕答應過你謝乙,定叫你手刃仇人,如今魏王執迷不悟,覬覦皇位,爲人臣者卻有不臣之心,更不曾顧念兄弟手足之誼,於國於家,死不足惜!”
說着,他便將自己手中劍朝着謝方知一遞,斷腕一般決然道:“朕,絕不姑息!謝方知,今日你便將這害了謝相之人的頭顱斬下,以慰謝相在天之靈”
“臣謝方知,接旨!”
謝方知一掀官服袍子,雙手舉過頭頂,恭敬地接過了劍。
而後,他才慢慢地站了起來。
殿中一根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大臣們已經明白了,南書房之中也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一言不合就開始蓋帽子喊護駕,分明就是準備速戰速決,今日就立刻解決了魏王,皇帝纔是真正狠心的那個,根本沒打算留手!
而謝方知與蕭縱之間,竟然還有這樣深的恩怨,難怪謝方知徽州一案矛頭直指蕭縱呢!
衆人心裡都是膽戰心驚,而跪在地上的蕭縱卻是嘲諷地勾起了脣角,傅臣與七皇子都站在旁邊,看着這曾經權傾朝野的魏王,如今就要化作雲煙裡的一抔土,不免也有些怪異的唏噓。
然而,更多的人將目光放在了謝方知的身上。
他捧着一把劍,然後緩緩地將這一柄三尺青峰拔了出鞘,劍光冰寒冷厲,映着謝方知一雙毫無感情的眼,似乎相得益彰。
劍鞘被謝方知扔在了地上。
他也曾習武,對劍並不生疏,而趙藍關的劍很重,他站在晉惠帝左下方兩步遠的地方,看向了引頸受戮的蕭縱,脣邊掛了一分諷笑。
兩手握劍,緊緊地,似乎生怕這三尺青峰從自己手中溜走。
他半側過身子,道一聲:“得罪了。”
長劍高高舉起,雪亮的劍光映射到無數人暗藏着驚恐的眼底,刺痛了衆人的眼睛。
晉惠帝看着謝方知舉高的劍,心中的得意已經到達了一種鳳凰,然而就在謝方知劍鋒落下的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脖子邊一冷,就天旋地轉起來,看見了一具穿着龍袍的無頭身體……
無數人駭然無聲,一顆心都已經嚇得要跳出胸腔來!
謝方知舉劍那一霎,竟然一個轉身,在劍落下的瞬間,斬向了晉惠帝!
手起,劍落!
全天下最尊貴的那個人就站在謝方知的身前,然後那天子的頭顱就被他重重的一劍所斬落,咕咚一聲掉在地上,噴濺的血跡染紅了皇宮黑色的金磚,也染出謝方知半身的富貴紫!
謝方知臉上也帶着血跡,他手裡還提着劍,然後輕輕一碰晉惠帝沒了頭的身體,接着就聽見屍身倒地的聲音。
他也聽見了自己平靜至極的聲音:“臣謝方知,謹遵聖旨,斬落殺害謝相之人頭顱,以慰先父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