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臣過來的時候,恰好聽見姜荀說這一句,他站住了腳,並沒有進去,已經換了一身寶藍色的衣裳,就立在外間。
隔着竹簾,姜姒與姜荀便瞧見他身影,一時沒說話。
姜荀道:“我先出去看看大夫開的方子。”
夜裡屋裡燒着明燭,將屋內姜姒與傅臣的影子拉得長長地。
姜荀一走,屋內便只有他們兩個。
不過門扉皆開着,傅臣也不進去,站了半天也沒一句話。
姜姒心底也是五味陳雜的一片,她時時回想起他披風將她整個人都蓋起來的那一片黑暗,原本應該害怕的,可彼時心裡安靜的一片。上輩子她就愛過這麼一個人,可他做出了最讓她傷心的事。如今他又千般萬般地對她好,讓她不由的懷疑起上一世的種種,是否都是噩夢一場……
“你沒受傷吧?”
終究還是姜姒先開了口。
傅臣搖了搖頭,半晌才道:“不曾。你……還好吧?”
原是有滿腹的話要說,真到了對着她的時候,又發現詞窮,男女之事上,他一向拙於應付,半生不曾在意過旁的什麼人,又非謝乙那等奸猾狡詐之輩,若談正事還好,一旦與情愛有關,除非觸動情腸,否則平日裡只覺感覺。如今又隔了一道簾子,他雖心疼她,卻也不能隔着這竹簾說什麼醉人情話。
於是,出口只這麼幹巴巴地幾句。
“我也無礙。”
姜姒目光落在那地上一灘茶漬上,眼簾低垂,眸底卻透出幾分奇怪的掙扎。
她略抿了抿脣,想說什麼,又覺得一句不能,躊躇良久,還是道:“此番之事,你也不必掛心。和靖公主原本便不喜我,如今膽大妄爲,也事關國事。我素知你們自有朝堂江山,也不想讓你爲我報什麼仇怨,左右還是無事。”
這些事不該姜姒說什麼,可聽在傅臣耳中,卻是她處處爲自己想。
只是有的事,早晚都要發生的,九皇子與七皇子、太子三人,早晚都要衝突。如今皇上年富力強,還看不出有退位的徵兆,然而皇子們年紀已經大了。
他道:“該怎麼查便怎麼查,我只恐你傷了分毫……所有死士,都已伏誅,往後你出門,當帶幾個身手好的。不過姜府一向以文立於朝,要找幾個身手好的侍衛怕難,侯府這裡有幾個戰場上下來的兵士,素由我一手帶起來,回頭你府上招攬長隨家丁,不若挑了他們。另一則,今日之事鬧得挺大,太妃風聞,又在淨雪庵附近,怕是最後會傳到魏王的耳朵裡,若有人來問詢你話,你只管照實說,不必忌諱什麼。”
傅臣的意思很明白,姜荀說不會善罷甘休,他又怎麼可能放過去?
姜姒在裡面聽着,低頭看着自己手指。
“我省得了。”
“……那鐲子……”傅臣忽問了一句,又道,“先頭見你沒戴,我派人往去尋了一陣,倒是沒瞧見,約莫是落到什麼偏僻角落去了。”
這話說得未免也太含蓄,姜姒只覺得有意思,可末了一想到那羊脂玉鐲,她才彎起來的脣角又落了下去,道:“那鐲子不曾丟,今兒出來原本沒戴,倒逃過一樁禍事。”
話一出口,姜姒就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
她才發現,自己跳入了一個陷阱。
外面的傅臣很久沒有說話,又因爲隔着簾子,姜姒看不清他表情。
她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或者兼而有之。
有時候她真覺得傅臣是個心機深沉的人,在朝堂上也必定能有一番作爲,可當這樣的心機用到她身上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難以招架。有的時候,這樣的心機本來沒有惡意,甚至他的話裡,帶着一種難言的小心翼翼。他約莫是猜着了什麼,可又不明說,到後頭,她就自個兒跳進他的圈子裡,被他套緊了。
過了許久,傅臣才笑道:“我倒寧願它摔碎了,以後不許不戴。”
很強硬的一句話,有透着一種難言的彆扭感。
姜姒點了點頭:“那壞了可怎麼辦?”
“自有更好的給你。”
傅臣可不是在乎這些的人,但凡姜姒不戴它,他就覺出一種不安定來,有一種她並不屬於自己,並且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的錯覺。傅臣知道,這是一種極度的不安全感,而他竭力地想要消除這種不安。
就算是她戴壞了十對兒,百對兒,他也養得起。
兩個人說的話不多,可時間過得卻快。
外頭已經有侍衛進來道:“世子爺,公主儀仗那邊已經有人來催了。”
“備好鞍馬,我即刻便走。”
傅臣聞言回了一句,接着才起身與姜姒告辭。
姜姒看着傅臣轉身,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空空的手腕,默然坐在棋桌邊,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一灘水跡上。
謝方知說,男人都是教調出來的……
她與傅臣?
輕笑一聲,姜姒只覺得自己跟他們之間的心機差距還頗大,這等事又豈是那麼容易?
外頭傳來人說話的聲音,卻是姜荀走了回來,在庭院裡見着了傅臣。
“要走了?”
“公主儀仗還停在薛家口,這會兒謝乙已經先回去應付,我也該去了。姒兒這邊……”傅臣頓了頓。
姜荀接話道:“不妨事,這裡有我,倒是你自己的傷……”
下意識地,傅臣摸了摸自己肩膀,先頭天黑,他身上又是一片血污,少有人注意到他肩膀上其實是有傷的。方纔姜姒問,他只說無事,乃是怕她愧疚又擔心,如今聽姜荀問,卻道:“不妨事,莫對姒兒提起便是。”
“你不曾告訴她?”姜荀挑眉,“我如今看你是一心一意,真不怕哪天我妹子負你不成?”
姜荀看着是朗月清風的一個人,心機也不是沒有,不過這句話掩飾得極好,笑着打趣一樣。
傅臣並沒有起疑,他只是想到了旁的地方去,眸底目光微微流轉,漸漸便生出一種難言的幽暗與深邃,搖了搖頭,卻是篤定道:“不會。”
不會?
傅臣少有這種近乎斬釘截鐵的時候。
姜荀更不好多問,說了兩句便看傅臣走了,目光在他肩頭一晃,已然瞧見那滲出來的血跡,難怪不進屋說了。
心裡哂笑一聲,姜荀正要進屋去,腳步卻陡然一頓。
他忽然明白傅臣的把握從哪裡來了。
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把姜姒與她綁在了一起,姜姒不得不依附他。不管姜姒願意還是不願意,她與傅臣的名字,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連在一起的。早先衆人都沒注意到這些事,一轉眼才發現世人竟然已經是這樣認爲了,而這個時候就已經晚了。
從頭到尾,姜姒都無法反駁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不管事實到底如何,人言已經如此。
尋常而言,姜姒又怎能“負”他?
這樣的認知,在姜荀這裡,卻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傅臣對她的心思,能用到這份兒上,可謂深矣;憂的是姒兒對傅臣的心意,好好壞壞,變化不定,若最後有個什麼變故,道路便顯得艱辛起來。
一時之間也看不透往後之事,姜荀便進了屋去看姜姒,又看她喝完了湯藥,這才離開了。
次日寧南侯府的侍衛來,護送着他們一路回京。
纔回京,宮裡便傳了消息,說是翰林院掌院學士顧嚴德之女顧芝,被皇上親點爲了七皇子的側妃。
姜姒覺得稀奇:“顧芝心高氣傲,顧嚴德也是掌過文衡的,怎麼纔是個側妃?”
上一世,姜姒只知道這件事,但到底怎麼變成了“側妃”,卻又很難說。
今世來,自然好好生打聽個清楚。
一問才知道,顧芝在那一日踏青之後,算是徹底被謝乙傷了面子,因愛生恨。
顧芝原本放下自己臉面,曾多次表白於謝乙,奈何都被婉拒,到踏春之時,纔是真正地灰心死心。既然事情已經鬧到這步田地,顧芝只好另擇良木,七皇子與謝乙,原本就是顧芝的兩個選擇,沒了謝乙還有七皇子。
可誰也沒想到,等到要談婚論嫁的時候,皇后竟然出來橫插一腳,將自己孃家侄女給挑了出來,說德行容貌俱佳,竟然叫皇爺指給了七皇子爲正妃。顧芝也是皇上賜婚的,可說得好聽了是個側妃,說得不好聽不過是個侍妾,幾乎讓顧芝氣得發瘋。
顧嚴德再能耐又怎樣?
在皇后母家跟前兒依舊只有偃旗息鼓。
原本信誓旦旦跟顧嚴德承諾,只要顧嚴德投靠自己,就許給他女兒正妃之位的七皇子,在被賜婚之後也是一語不發,一句話不曾解釋。
皇后安排過來的這個正妃,不可謂不糟心,可七皇子一想到顧芝,又覺得叫這樣的女人當自己正妃,實則叫人憋屈。
天知道,他與謝乙在一塊兒聊久了,對顧芝早就心生了厭惡,自然不喜歡她。
可憐顧芝還以爲自己即便是個側妃,進了府,也該有七皇子的寵愛,可事實卻是她自己早已被謝乙坑得滿臉是血而不自知。
姜姒聽聞皇后這種種行爲,頓時笑了起來:“皇后娘娘真是噁心人的老手,將自己孃家人往七皇子的後院放,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一家親,實則鬥得跟烏眼雞一樣。”
看來朝中這事是暫時不會平靜了,皇后一發難,李貴妃豈有不應之理?
當下太子也要挑選侍妾,李貴妃回頭就好好地上了一陣眼藥,朝着太子後院裡塞了好幾個人,這才作罷。
此番你來我往,原本已經開始吸引朝中人的目光,不過隨着傅臣等人的歸來,以及帶回來的死士半道截殺姜家四姑娘的事,立刻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
竟然有人有這樣大的擔子,在淨雪庵附近動手?
傅臣之怒且不說,謝方知這等青年才俊又一直與傅臣一道,自然力挺要徹查此事,另一則蕭縱這邊不管如何也該表態,他雖是煞星,可卻是朝中有名的孝子。此事遇襲的乃是姜四姑娘還罷,可太妃娘娘離宮修行的淨雪庵附近竟然出了這樣的事,就由不得蕭縱置身事外了。
這一來,蕭縱也支持要徹查此事。
表面上是各有各的理由,背地裡打的都是什麼小算盤,各人心裡也有自己一筆賬。
由此一來,皇上也頗爲重視此事,着令刑部發諮文下去督辦此案。
皇帝重視這件事,除了下頭大臣們的參與之外,他還有自己的考量。
暗地裡,晉惠帝召見過傅臣,也單獨召見過蕭縱,問過出現的死士一事。因傅臣這樣好的身手,竟然也在此次事件之中受傷,一半是因爲護着姜姒,可另一半卻是因爲對方不簡單。
這樣的一批死士到底是怎麼來的?又爲什麼會出現?
其實晉惠帝心裡也有底,只是他得知道自己最得力的幾個心腹到底是怎麼想的。
在初步瞭解過情況之後,他就下了令,做皇帝的最厭惡便是有人惦記自己屁股底下這一張龍椅。不過要說惦記,誰能不惦記?只是惦記歸惦記,千萬不要讓皇帝知道了你惦記,一知道,那你這輩子也只能是“惦記惦記”了。
九皇子萬萬沒想到,因爲和靖公主一時的衝動之舉,因爲那一羣死士們服從命令的死腦筋,會給自己惹出這樣的一樁禍事來!
溫淑妃在知道皇帝要徹查這件事的時候,就險些暈倒了過去,先頭還聽見太子與七皇子互掐無比高興呢,一轉眼就變成自己惹了一身騷,在皇權之下,頓時如同戴宰羔羊,毫無反抗之力。
晉惠帝倒也不將事情擺上檯面來算,都說家醜不外揚,皇家的家醜雖事關國事,可兒子不孝不悌一直想要自己這一把龍椅的事情,晉惠帝還是不想朝外頭說,隨意找了個爲人不淑的藉口,將溫淑妃的“淑”字封號給去了,變成了“溫妃”,原本看九皇子年紀大了,還打算叫他到各部行走學習,事情一出,也告吹了。
回頭想想這件事,九皇子怎麼憋屈,尋常人不得知,可從太子、七皇子到傅臣蕭縱,都很滿意如今的結局。
這件事一出,就相當於又有一個對手出局。
漸漸地,朝堂上的局勢也開始漸漸明朗起來,水面下的爭鬥也開始激烈起來。
在姜姒這裡看來,就是姜坤下朝之後,在南書房辦事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大半夜纔回來。
姜源在姜坤回來之後,着實老實了太多,府裡更是安安生生什麼事也找不到一件,周氏又生了兒子,老太太對她真是空前地和顏悅色。茗哥兒身子也漸漸壯實起來,嘴裡咿咿呀呀能有一些聲音,只是姜姒對這個孩子還是不親近。
這種不親近,藏得很深,尋常人難以察覺。
唯有姜姒自己知道,她一點也不想看見這個眼仁烏黑不諳世事的孩子。
午夜夢迴時分,她總是想起那一日的血,突如其來的黑暗和溫暖,可是一轉眼又想起上一世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尊鴆酒,她那掉了的孩子……
世人看來,那就是孽種。
可那又怎樣?
那是她的孩兒。
睜開眼,新換上的豆綠色窗紗裡透進來一絲絲的涼氣,天兒已經入了夏,前不久過了端午,越發地熱起來。
給她打扇子的八珍已經坐在小杌子上睡着了,姜姒起身的時候沒驚動她,只是站到了窗邊,看着窗外疏林修竹,不知怎麼想起當日謝方知對的那一聯:任他黃粱一夢世事冷如冰……
若真是黃粱一夢,她也能做到的。
不知不覺間,竟已經要邁入上一世面臨的那個坎兒,而姜姒發現自己竟無法做出第二個選擇來。
重生回來這時間,太遲。
遲到她已經難以改變之後的局面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漸漸又開始走老路。
她不斷地思考着謝方知留下的話,忽然覺得這個人的心還是好的,她需要跟謝方知平心靜氣好好聊一聊,而不是針鋒相對;她也需要好好跟傅臣談一談,約莫他也不是那不講道理的人,她需要確認一下這個人的心意,再作決定。
八珍迷迷糊糊之間夢囈了幾聲,又搖了搖自己手裡的扇子,因爲睡姿不大好,一下就栽了下去,這一回立刻就醒了。
臉上還有紅痕,八珍被自己嚇了一跳,擡眼卻見姜姒不見了,又是一驚。
待到一轉眼,發現姜姒就在窗前站着,才鬆了一口氣:“姑娘可是被熱醒了?”
“無事,只是今兒睡得太早,所以醒了。”姜姒淡淡答了一句,感覺八珍將外套拿來給自己披上了,才道,“明兒廟會,老太太要去昭覺寺敬香,咱們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吧?”
“紅玉姐姐都收拾好了。”
自打跟了四姑娘,八珍的日子也越發好過起來,如今紅紅的蘋果臉,瞧着格外嬌俏,回答她話的時候也脆生生的。
不過她一頓,又道:“不過紅玉姐姐又嘀咕了,說世子爺那邊叫人送來了老多的頭面首飾,問您戴那隻呢,她說她是決定不下來。”
“不過是去敬香,不必那樣費心,照舊戴那羊脂玉的便罷。”她並不在意。
站了一會兒,姜姒想想最近發生的事情,又去想之前宮變到底是怎麼回事。若無意外,明年她四月,她及笄後,傅臣就會上門提親,而上一世成親則是在她虛歲十六,也就是後年三月。
那時候,人間芳菲正好,是個大吉之日。
今世日子也是如此,卻不知到底是不是還挑這一日……
她還記得,才進寧南侯府沒幾天,“傅臣”就消失好幾日,再回來的那個傅臣,便成了真的。
由此,她也終於遇到了冷遇,過沒幾日外頭就變了天,前後算算從她入門到一杯鴆酒飲下歸黃泉,也不過三個月不到。
只是如今,那一場宮變的端倪在哪裡?
越想越是頭疼,姜姒索性不想了,正準備回去繼續睡覺,等着明日去廟會,看看水陸道場,卻不曾想外面忽然有些嘈雜的聲音,細細一聽約莫是周氏的院子。
腳步一頓,姜姒道:“我娘那邊怎麼了?八珍出去瞧瞧。”
紅玉和衣在外間躺着,她前幾日被調去周氏身邊忙端午的事,正累得不行,今日睡得有些沉,不過這會兒外頭忽然一聲驚喊,紅玉便醒了。
她起了身,也有些驚訝:“還是奴婢去瞧瞧吧。”
這大半夜的,也不知是在喊什麼。
出了姜姒這裡院門,過了夾道里一聽,紅玉便聽清楚了,忙拉了個人來問,才知道茗哥兒忽然上吐下瀉起來,驚得周氏屋裡裡裡外外都不得安生。
她回來將這事兒報給姜姒,姜姒已經將衣裳穿了一半,聽見這便急急出了門,朝着周氏院子裡去。
姜源三四月都在幫着禮部和鴻臚寺這裡忙會試殿試以及朝考的事情,時常半夜纔回來,只在衛姨娘屋裡歇過兩回,五月裡才鬆快下來,剛剛到衛姨娘院子裡歇下,纔要雲雨,外頭升福兒就站在檐下叫人傳話。
姜源一聽,興致大敗,眉頭就攏了起來。
衛姨娘心裡暗恨,好不容易等到老爺忙完,這會兒正是姜源火氣最大的時候,按着大夫所言,乃是男人精氣最足時候,指不定能懷上。她已吃過不少的藥來調理身子,巴望着又個一子半女,也好老來有所依靠,現在周氏竟然來搶人了,如何能叫人高興?
心裡不痛快的衛姨娘只將那雙腿一圈,就勾住了姜源的腰,嬌滴滴地又勾住了姜源的魂兒:“老爺,如今夫人有茗哥兒傍身,奴家拿什麼傍身?只盼着老爺今兒給奴家留下些種來,奴家爲老爺死了也甘心的……”
哪個男人聽得這樣火辣露骨的話?
姜源本就太久沒碰過女人,乍一見到嬌俏的衛姨娘,登時什麼都忘了。他手朝着衛姨娘腿間一放,摸到溼蕩蕩一片,於是乘勢進之,房裡一時間別的事兒都沒了。
外面守着的丫鬟們臉紅心跳,遠遠站着候守的小廝們也都面面相覷。
還是升福兒去回了那邊周氏,這會兒姜姒已經坐在周氏屋裡了,聽着茗哥兒啼哭聲響,她手指扣緊了桌面,看老嬤嬤將孩子抱着哄,等着大夫來,周氏則在一旁抹眼淚,真是心腸都要跟着斷了。
她不由得想起了當初的自己,兩個月的孩子沒了,模樣都還沒長出來,她一滴淚都沒掉呢。
“娘,您也別哭了,哭也不濟事。還是查查今兒茗哥兒用過什麼,將一應人等都找過來吧。”
懷上孩子於周氏而言很難,不過孕中到底沒出什麼大事,連月子裡都把身子給調養回來了,可真到了要養孩子,又多的是問題。
原本茗哥兒身子也算是強壯,今日忽然出了這樣的事,巴掌大的小臉都哭紅了,扯着嗓子,透着一股聲嘶力竭的感覺。
姜姒按着自己的額頭,問道:“大夫怎麼還沒來?”
“回四姑娘的話,方纔已經派人去請了大夫,不過大夫卻去了劉媽媽那邊,說是劉媽媽身子也不舒服。”
“劉媽媽不是奶茗哥兒的嗎?”
周氏聽見這話,立刻就問了一句。
周氏自己下奶少,就找了個奶孃劉氏,茗哥兒平日裡多喝劉氏的奶水,如今怎麼劉媽媽也是出事了?
那一瞬,周氏整張臉都拉了下來,道:“立刻找人喚劉媽媽來。”
正說着,先頭說去爲劉媽媽看病的大夫也來了,姓許,是個頗有經驗的老手,如今過來一看,便是嘆了一聲:“還好老朽猜到是這等情況,方纔去爲貴府乃茗三爺的劉媽媽看病,她也不知怎的,吃進去不少瀉下的藥,已經傷了胃氣。那藥勁兒化進奶水之中,多半還要危及孩子,真是造孽啊……”
茗哥兒這才幾個月,竟然就出了這種事,難免叫周氏心有慼慼,她恨不得將那劉媽媽給剮了!
大夫只給茗哥兒這裡看情況,又看了看小孩子的口舌,出去便開了藥,想必做這事已經熟練了起來。
這邊婆子們卻將劉媽媽給揪了過來,壓着便摔在地上。
劉媽媽面如菜色,也知道自己闖了禍事,連連討饒,哭喊道:“夫人,奴婢冤枉啊!奴婢老老實實喝着大夫開的下奶的藥,從沒喝過別的東西。一直以來,奴婢的吃食都有專人照看着,奴婢連自己什麼時候喝了瀉下之藥都不清楚。您就是給奴婢天大的膽子,奴婢也不敢做出這樣沒心肝的事,要去害三爺啊……”
先來就哭了一通,聽着倒的確像是那麼回事。
劉媽媽腹裡翻江倒海的一片,委屈極了。
如今院子裡吵吵鬧鬧,茗哥兒這邊卻哭累了,終於停下。
許大夫給開了幾劑溫補一些的藥,這才停了手。
姜姒道:“還請許大夫先留一步。劉媽媽,你說你只喝過下奶的湯藥,此事又是今日纔出,那你熬藥的藥渣子可還在?”
“在呢,在呢!”
劉媽媽看見姜姒,就像是看見救星一樣,連忙答應着,又叫人去她屋那邊取藥渣子來。
下人連着藥罐子一起帶了來,姜姒便請許大夫看。
那許大夫拈起藥渣子,仔細辨認一下,眉頭鎖緊:“這下奶的藥裡頭,從沒有當歸與千金子啊……”
說着,又將手裡藥渣放下,仔細地撥弄了一下,接着將藥罐裡的藥都翻了出來,仔細擺了擺,道:“牽牛子的分量也不對……”
這時候,已經不用許大夫說了,姜姒等人自然明白,劉媽媽喝的藥被人動了手腳。
大半夜裡不好查,周氏吩咐下去,叫人一一地盤問,看這藥經過誰的手,結果劉媽媽仔細想了想,道:“奴婢這藥是流芳姑娘轉過來的,說是給奴婢遞藥的錦華叫她幫個忙……”
流芳是衛姨娘身邊的丫鬟,也被老爺姜源收用過,是個通房,不過一直沒給擡成姨娘,照樣伺候在衛姨娘的身邊。
姜姒一聽就沉了臉,又覺得這事兒查起來未免太容易,反而叫人不敢相信。
“老爺呢?”
她一問,周氏也反應過來,孩子出了這樣大的事,姜源呢?
升福兒姍姍來遲,在外頭說了兩句,便有人進了來傳話。
姜姒一聽姜源還在衛姨娘處,尚還能忍,周氏卻咬牙道:“如今老爺在她那裡,暫且壓下這件事,明日一早,我不去廟裡進香,只留下來查此事。叫人吩咐下去,相關人誰敢走,我攆她徹徹底底的滾人!”
礙着姜源的顏面,周氏不會這時候去拿流芳,可只要天一亮,這事兒就要鬧將起來。
姜姒有心勸周氏兩句,可想想又沒意義,府裡要害茗哥兒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姜莫姜茴兩個庶出的,自然不樂見這孩子長大,要下手也是尋常。
興許是旁人藉着這事要扳倒誰,拿了周氏這裡當刀子使,姜姒倒不妨將計就計,先借刀給人,把人殺了,事後在把這事兒重新翻轉過來,自己握着刀去殺人,豈不一石二鳥?
想着,姜姒唯覺得這孩子可憐,可她回想自己如今的心態,卻覺得這孩子成爲了大人的犧牲品。
伸手出去摸孩子額頭的一瞬間,姜姒陡然覺得上一世的自己,何嘗不是這樣的處境?
她心裡一驚,不知怎麼有些傷懷起來。
可她手指剛剛觸到茗哥兒的額頭,茗哥兒就陡然大哭起來,興許是碰見了不熟的人,有些害怕。
那一刻,姜姒收了手,手指僵硬地蜷縮着,像是一節節枯枝。
眼底卻難以壓抑地現出無邊冷厲氣來,姜姒臉上表情已有些異樣,周氏見了孩子哭,連忙來抱,嘴裡道:“茗哥兒今兒離不得人,姒兒你也別忙活了,還要陪老太太上香去,明日的事我來處理,你先回去睡吧。乖乖,茗哥兒不哭……”
收回手,姜姒眼底神情已斂了下去:“那娘也早些休息吧。”
說完,她轉身離開,夜裡院中燈火映着她影子,很快不見了。
回了屋,姜姒按住自己額頭,卻是對自己方纔那一刻冒出來的殺意駭然又後悔。
她從來不親近茗哥兒,似乎也不喜歡孩子,剛纔見他哭,與自己不親近,又覺得那孩子一雙眼裡已看出她是個心裡染了污濁人,所以才哭,竟動了可怕的念頭。
人心是很難言的東西,姜姒不過凡人。
她討厭小孩子。
“姑娘,還不歇下嗎?”
紅玉挑了挑燈芯,又收了簪子回來,看姜姒手指撐着額頭想事,聲音輕得很,怕打攪她。
姜姒聽見聲音,便從那等情緒裡拔了出來,才道:“無事,也不早了,都休息吧。”
次日裡一起,老太太早早便帶着人去昭覺寺,周氏則在老太太與姜源等走了之後,叫人傳了流芳去回話。
衛姨娘昨兒被折騰了一晚上,也沒在意,便叫流芳去了,想着左右也鬧不出什麼事來,現在周氏是有兒子的人了,不像是以往那樣不下蛋的母雞,再也欺凌不得。
姜姒留了人在府上看情況,自己則已經到了昭覺寺外頭。
今年的小瑤池會沒去年的熱鬧,也早已經辦過了,不過今天廟會來的人也不少。
姜姒先通過了消息,知道謝銀瓶今天也來,不過謝家人來得早,姜姒才一到山門前,謝銀瓶那邊便迎了上來,給老太太這裡問過好,才拉了姜姒去別處說話。
說是廟會,於她們這些年輕姑娘而言,是難得出門的好機會。
謝銀瓶今兒穿着一身白,看上去清秀出塵,姜姒則是一身淺藍,看着清亮,兩個靈秀人一站,便覺得賞心悅目。
“上一回聽說你在淨雪庵附近遇見事兒,許久沒出過門,都沒法子聯繫你,如今看見你還好,我這才放心。”
“連小傷都沒受,哪裡又你們擔心的那麼嚴重?”
姜姒笑笑,與謝銀瓶一道朝前面去。
謝銀瓶卻搖搖頭:“傅世子都受了那樣重的傷,聽人說差點沒了半個肩膀,我們能不擔心你嗎?”
腳步一下停下來,姜姒站在臺階上,轉頭看謝銀瓶:“你說什麼?”
謝銀瓶十分敏銳,立刻就知道姜姒似乎還不知傅臣受傷一事,奇怪之餘又很快了然:“你竟不知道……我倒是明白了,世子爺可免得你擔心呢。”
“……”
姜姒一下沒了聲音。
她想起傅臣那一日站在簾子外面,沒有進來過……
忽然有些呼吸不過來,姜姒腦子裡一團都是亂的。
前頭有個四五歲的小娃跑過來,姜姒沒留神,那小孩兒也沒注意,一下撞在了姜姒的身上,姜姒沒倒下,他倒一個屁股蹲兒坐了下去,嗚哇哇就大哭起來。
站在原地,姜姒沒低了眼去看,手一動,又收了回來,沒去扶。
謝銀瓶一下認出這是遠房的表侄兒,這會兒忙下去扶人:“尚哥兒怎麼來了,走路也不瞧着些,怎沒見着你你娘?”
那尚哥兒摔疼了,扁着嘴哭得厲害,道:“我爹孃在前頭燒香,謝、謝、謝乙哥哥,帶我來的……”
於是謝銀瓶扶着尚哥兒朝前面一望,姜姒也看去,面上見不到表情,眼底便有了謝方知的身影。
謝乙站在原地,目光在尚哥兒的身上晃了一眼,又落在姜姒身上一眼,似乎也沒什麼表情。
那尚哥兒最喜歡跟着謝乙瞎晃悠,年紀小小,嘴皮子卻利索,畏畏縮縮看了姜姒一眼,謝銀瓶輕聲哄他,不一會兒便不哭了,又從謝銀瓶懷裡給姜姒扮了個鬼臉,姜姒勉強地彎了彎脣,眼底沒半分笑意。
尚哥兒覺得無趣,一下從謝銀瓶懷裡鑽出來,跑回謝乙身邊,拉他手:“謝乙叔……”
謝乙的手抖得厲害,他在那一瞬,便已經看見了姜姒笑底下藏着的哭。
這女人,爲什麼還要叫他心疼呢……
謝乙想起姜姒前段時間說過的話,只摸了摸尚哥兒的頭,道:“乖,叔帶你去找你爹孃……乖……”
他忽然覺得,是時候遠離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