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方知這人着實令人捉摸不透,不過眼下這一番行爲卻是叫人瞠目結舌了。
這人是要把寺院裡的僧人們都能得罪個遍嗎?
現在說了這話,誰還當他是正正經經來講經辯道的?明擺着您這是來搗亂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方知人都不見了,衆人才轟然議論起來。
好一個膽大包天滿口胡說八道的謝乙!
聖人訓也不是這樣篡改的啊!
下面圍觀此事的不僅有姜姒等人,就是謝江山與謝夫人都已經愣住了,謝江山差點被這逆子氣了個七竅生煙,奈何謝方知跑得快,一眨眼就沒了人,要教訓他也找不到地方,未免叫人太鬱悶。
這會兒謝方知要是跑不快,早不知道被下頭的武僧們打成什麼樣了。
他一個人樂得悠閒,鑽到了後山偏僻立雪亭裡,對着後面一招手,便道:“孔方打酒來。”
孔方一直在後頭遠遠跟着呢,聽見這聲音連忙便去了,才走出去沒多遠,就看見了朝着這邊來的謝銀瓶。
謝銀瓶這會兒也是心裡有些着急,見了孔方纔笑道:“他躲清閒去了?”
“大公子叫小的打酒去呢。”孔方也笑呵呵地。
擺了擺手,謝銀瓶先與姜姒告了別,這纔去尋謝方知。
果不其然,謝方知就坐在亭裡,臉上卻沒有了方纔的意氣風發,整個人其實異常陰鬱。
他這樣在外頭撒潑耍無賴,不消說,回去定要被謝江山用那教育孝子的棍棒好生伺候一番,不過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他一回眼,瞧見謝銀瓶來,卻沒見原本在謝銀瓶身邊的姜姒,頓時也不知是慶幸還是失望。
“你來幹什麼?”
“今兒見大哥似乎不大對,往日裡這種風頭你斷斷不會去出,跟個禿驢有什麼好說的?”
若是尋常人聽了,定然不相信“禿驢”兩個字,能出自謝銀瓶之口,可現在切切實實有了。
謝方知笑了一聲,嘆氣道:“那老禿驢說我執迷不悟,又說我是涉足苦海,碧落黃泉,閻羅地獄十八層,我謝乙愛走哪兒走哪兒,管我不着!能不跟他較勁兒嗎?”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老和尚踩了你痛腳。”謝銀瓶笑看他。
“知道的才知道他是踩了我痛腳,比如你。”
伸手一指,謝方知又收回手來,閒散地瞧着桌面,聽着前後蟬鳴鳥叫,卻始終難以靜心。
單從他如今模樣,謝銀瓶就知他心裡不舒坦,縱使在外面砸完了場子,現在他整個人都還沒緩過來。
雖不知出了什麼事,可謝銀瓶對自家大哥還蠻瞭解,之前在外頭見到的時候,就覺得他眼神不大對。
那種,輕易就能察覺到的恍惚。
“我瞧着姒兒也不大對,方纔尚哥兒摔倒,我看她伸手出去,又沒扶,倒是奇了怪……”
她老覺得謝方知跟姜姒之間有什麼,至少看自家大哥這樣子像是有什麼,不過有的這個“什麼”在謝方知這裡,和在姜姒那裡,似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所在。
沒有人比謝方知更瞭解姜姒。
正因爲了解,他心疼得要死,可她還一無所知。
她沒有過一個孩子,如今看了別人家的孩子也不想親近,愛極生恨,還未得到便已經失去,哪裡來的喜歡?實則她是喜歡得不得了,只是傷害太深,以至於如今又厭惡又害怕。
他看見她笑底下藏着的哭,那表情真是難看死了。
伸手揉揉眉心,謝方知忽然道:“都是與我無關的事,你兄長我這不是單相思就要成永遠的單相思嗎?”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謝銀瓶只刺了他一句,又見他一副無精打采模樣,終於懶得再說,道:“我去父親那邊先與你兜着,你還是快些想個法子吧,一會兒謝相大人發起火來,怕是你扛不住。”
“不急,你先走吧。”
謝方知的確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謝銀瓶暗歎一聲,終於又循着原路走了,孔方這時候也纔回來,把酒給謝方知放下,又退到一邊去。
才喝兩口,那邊便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謝乙只道謝銀瓶又回來了,沒想到來的是她。
他一時之間只覺得手裡的小酒罈子很燙手,巴不得找個地方扔了出去,可她已然一擡眼看見了,於是手指僵硬之間,只輕輕放回了石桌上,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一樣。
看得出,姜姒並非偶然才走到這裡的。
所以,在姜姒上臺階,到他面前的時候,謝方知沒有驚訝。
姜姒知道謝方知心還不壞,就是人太輕浮,她也不知自己這算不算是什麼利用,只是能問則問。
如今見了人,她站住腳,道:“走累了,可否借地方歇個腳?”
“……四姑娘請坐。”
謝方知陡然覺出一種荒謬來,這種熟悉的陌路人的錯覺。
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事對姜姒與謝乙而言,約莫都是如此。
姜姒今天來不想廢話,外頭老太太還在,私會外男可不是什麼很輕的罪名。雖則,她也不在乎了。
“不久之前,謝大公子對我說了一番話,如今我還想念着,只是多有些不解之處。認識這許多年,我才發現自己並不瞭解傅臣,謝大公子乃是他故交,縱使如今似乎有離心離德之意,可也該瞭解此人,所以姒兒厚顏來問,若是謝大公子不方便言語,便當我什麼也沒說吧。”
“四姑娘明知,你既問了,我不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謝方知兩手捧着酒罈子,也不喝,就這麼看着她,想把她眉眼神情全都刻到心底去,用燒紅的烙鐵烙,興許這輩子便不會忘了。
興許若他有幸再得輪迴,還能再記她一世。
姜姒則不知這些,只道:“……小女子也就會這些小聰明瞭。”
她沒否認自己這一點心思,也沒必要遮掩。
既然來問了,謝乙心裡自然有底。
只是謝方知依舊有些不高興,可他笑出來,道:“謝某覺得四姑娘這等小心眼小聰明最可愛之處,謝某愛不釋手。只可惜,四姑娘在我這裡問傅臣,也真不怕我傷心吃醋,才叫我心寒。”
“我不與大公子談情這一字。”
談別的,姜姒無所謂。
她從不曾考慮過謝方知,也不知這人用情這等深,又是爲了什麼。
說到底,姜姒來問傅臣,約莫就是要決定嫁給他了。
現在仔細想,她上一世就喜歡傅臣,這一世傅臣不曾對不起她分毫,反而珍之愛之,試問天下哪個女子能不爲之感動?她重活一世,爲的就是改變。傅臣之事,也未必不能改變。
若如此算來,姜姒纔是最明智的那個。
謝方知自嘆自己風流一世,終究不如傅臣只喜歡一個。
他終於道:“不如,我給四姑娘講一些往事吧……”
姜姒既然要嫁,他就把她應該知道的都告訴她。
從寧南侯府與皇族的淵源開始說起,又到了如今朝堂的局勢,一點一點地剖析開去……
“……如今我懷疑寧南侯府內有個什麼變故,侯爺未免對侯夫人之事太過平淡,傅臣潔癖甚重,既要娶你,斷斷不能容此事。若你嫁進侯府,頭一個需要解決的約莫是與皇家的事,其次侯夫人是個手段厲害人物,又得皇爺喜歡,未免對她有多偏重。傅臣府內也有侍妾,不過爲着你,也不是什麼要緊事。你若向他約個一生一世一雙人,傅臣必定給你。”
傅臣用情也深,謝方知不想承認,可不得不承認。
他勾脣,喝酒,也沒看姜姒表情,又繼續道:“另一則,我曾利用你,挑撥過七皇子與傅臣,傅臣眼底揉不得沙子,指不定會倒戈不再支持七皇子。我謝某背地裡做的什麼事,四姑娘自當清楚。如今我與四姑娘打開天窗說了敞亮話,四姑娘莫到他傅臣跟前兒捅我刀子,若是捅了,也定讓我死個痛快,別讓我知道這一出。我謝乙,寧願死得糊塗一些。”
這些事,本都是機密之中的機密,除了謝江山略知道一些外,誰也不清楚。
可如今,謝方知對姜姒和盤托出了。
姜姒只看着他,又不知怎的有些動容起來。
她約略地明白他一些,到此刻又覺得自己不懂他……
心底真是五味陳雜,姜姒埋下頭,也道:“大公子話說得如此敞亮了,我也不與大公子說什麼虛言。大公子屬意於姜姒,而姜姒……”
“你屬意於他。”
姜姒不過頓了一下,謝方知便已經接了話。
人之常情罷了,傅臣太好,甚至挑不出錯來。
那一日傅臣救她,只坐在簾外,她問他是否無事,他隻字不提自己傷了,又匆匆離去……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
今日從謝銀瓶口中得知,姜姒才覺得,有個傅臣挺好。
她是個賭徒。
上一世那一杯鴆酒,乃是姜嫵叫人端來,而她懷疑傅臣默許,可如今想想真相到底如何,太難說。
既然無法否認自己內心對傅臣的情感,姜姒也不願再忸怩下去。
路,總是一步步走出來,姜姒不知道能走到哪裡,可她很努力地生存在這些人心機深沉的算計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只是個小人物,可我不願成爲棋子。”姜姒的要求,從來這樣簡單,“只要傅如一不負,我心便如一。”
換言之……
謝方知也不知該祝福她還是詛咒她。
換了以前,他定然嘆:挖牆腳的大業還未竟,如今又有眉目,可喜可賀。
可如今,他只能說:曾經滄海難爲水。
他們的故事,原該在上一世結束,而她曾經受到過的傷害,他無法挽回。
不過興許是把話說開了,兩個人難得如此坦誠,謝方知也作出一副灑脫模樣來,笑道:“若哪一日傅世子負了你,我謝乙又可挖牆腳了……”
姜姒只當他如今是玩笑了。
她感激謝乙對自己說了許多,也笑:“謝大公子若不好色,也是光風霽月人物。”
“罷了,平白與你說許多,知己相逢一壺酒,先喝一口。”
說着,謝方知端了酒罈起來喝一口,又朝着她一遞。
姜姒沒接,謝方知連忙用袖子擦了擦,重新遞回去,她這才接了略喝一口,又放下:“姜姒虧欠大公子人情許多,又是區區小民不足道,興許只有來世可結草銜環報了。”
“如今你快成朋友妻,謝某但與四姑娘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個鬼啊……
謝方知笑得好看罷了。
不過姜姒自然不知道他心裡在說什麼,彎脣道:“聽瓶兒姐姐說謝相正找你,自求多福吧,我這裡走了。”
時日不早,姜姒來了有一陣,說完便走,留下謝方知一個人坐在亭中。
不一會兒,孔方終於回來:“大公子?”
謝方知起了身,笑得古怪,也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姜姒,只道:“走吧,回去跟咱們相爺說說話。”
“您這不鬱悶了?”孔方納悶。
謝方知道:“我高興得很,爺高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