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可?”
謝方知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兩個人已經上了走廊。
了緣才生產完不久,最近姜姒就沒來看過了緣,無緣無故不往這邊走,腦子裡想着給蕭縱的兒子起名,又覺得了緣找自己的事情比較奇怪,她先問了一句:“你信中說,了緣找我,我與她素來沒什麼交集,她找我作甚?”
“……唔,興許只是因爲你是她孩子的救命恩人吧。”
謝方知似乎也不知道,推測了一句。
姜姒自然沒懷疑他什麼,上了臺階才進了屋。
走在後頭的謝方知擡了手指一按自己眉心,低笑了一聲,心想她現在已經將自己當做一個好人,一個能交心的人,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開始。
屋內有小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了緣就臥在榻上,逗弄着剛剛生下才睜開眼睛的孩子,看見姜姒進來,脣邊的笑容略微有些僵硬。她看了謝方知一眼,才撐起了身體,道:“四姑娘來了,快請坐吧。”
婢女搬來了繡墩,姜姒就坐在上頭,擡眼一看了緣,也看見了了緣生下的孩子,笑容淺淺:“這孩子看上去倒是好,什麼時候的?”
“昨日申時的。”
了緣現在已經蓄髮,雖不很長,可女兒家的柔美一下就出來了,再也看不出那淨雪庵小尼姑的樣子,現在看這個樣貌,果真極好。蕭縱的眼光也不錯,尼姑庵裡都能找到這樣的美人做消遣。
姜姒道:“還沒起名吧?”
“正是還沒起,原這孩子是要他父親給起名的,可……”了緣黯然垂首,不過轉眼又擡起頭來,掛着笑,道,“了緣想請謝大公子給孩子取個好名字,這是要陪他一輩子的。”
謝方知自然地站在姜姒的身後,聞言道:“要給這孩子起名可難,我是苦無頭緒,倒是四姑娘也在這裡,不如叫四姑娘爲這孩子起一個。”
他倒是一點也不避諱。
姜姒看向了了緣,果然看見了緣眼底劃過幾分難以言喻的隱忍與壓抑,似乎不大喜歡謝方知這句話。
看上去,了緣也不像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謝方知要給一個孩子起名更不可能想不出來,如今這兩個人有一點意思。不過她一個外人,夾在中間算什麼意思?只有這了緣,似乎很奇怪。不過略略一想,姜姒也就明白了。
她道:“我才疏學淺,能起什麼好名字?”
了緣彎脣一笑,道:“四姑娘既然這樣說……”
“四姑娘何必這樣自謙?明人不說暗話,四姑娘才華,京城裡都有風聞,到如今,莫非是怕惹上麻煩,所以推脫不成?”謝方知隨口截斷了了緣的話,渾然沒看見了緣臉色一白,又或者視而不見。
姜姒這時候倒是可憐起了了緣,明擺着了緣是對謝方知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意思,可謝方知這人說多情也多情,說無情也無情,竟然置之不理。
想來,這了緣乃是蕭縱的女人,謝方知論理論情都不該碰。
這樣算的話,謝方知不是拎不清。
心裡自己有了一番計較,姜姒便道:“既然謝公子這樣說了,我倒不好拒絕,只是了緣姑娘不介意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笑着,像是很在意了緣想什麼一樣。
現在謝方知在這裡,了緣即便是心裡有意見,能說嗎?她低下頭,輕聲細語道:“能得四姑娘起名,也是這個孩子的福氣,聽說四姑娘乃是天下至福之人呢。”
至福之人?
姜姒一下就想起了傅臣,臉上笑容有些淡。
她起了身,問謝方知道:“可有筆墨?”
旁邊就有桌案,謝方知上去挽了袖子,親自給姜姒研墨,道:“四姑娘這是有主意了?”
能得謝方知親手研墨之人,整個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來,姜姒心情一下好了不少,她回頭看了那孩子一眼,便提了筆,筆尖舔飽了墨,才落了字。
謝方知看見她的字,便是眉頭一挑,不過在看見那名字的時候,卻是微微訝異。
“這名……”
“不好嗎?”
姜姒擱筆,擡首問他。
謝方知搖頭,道:“並非不好,只是太好,謝某倒是沒想出這樣好的名字來。”
了緣還半躺在牀上,聽見他們二人在屏風邊說話,卻不知是起了個什麼名字。
她一想到姜姒,心底便有些怨懟之意,開口時卻還輕聲細語:“是什麼名兒?”
謝方知聞言,將桌面上那一張紙起出來,叫人遞給了了緣看。
了緣一看,卻是心頭微怔:“……化凡?”
蕭化凡。
怎麼不是個好名字呢?
姜姒這名字起得有意思極了,謝方知隱隱竟覺得她與自己果真同道之人。
謝方知自己的名乃是謝江山起的,不過他的字,卻是京城裡人人傳揚的,單字一個“乙”,不可謂不離經叛道。只是這一個“乙”字學問可大,甲爲第一,乙爲第二,取字爲“乙”便是藏拙,便是中庸,便是不出風頭,韜光養晦。這“乙”字,也時時刻刻提點着他自己,他並非那個“甲”。
當初在薛家口的客棧裡,姜姒說“他怎不叫謝甲”這一句的時候,謝方知便知姜姒已經看透了他這名字的意思。
不過如今姜姒起的這個名,似乎更有意思。
了緣生下的這孩子,可是皇家的血脈。
天潢貴胄,名爲化凡。
謝方知看着姜姒,姜姒卻只瞧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簾,而後來到了緣的面前,道:“這名字,了緣若不喜歡,回頭換掉便是。”
“不,這個名字很好……”
了緣笑得有些難看,她其實不喜歡這個名字,這孩子本是皇家血脈,又怎麼能叫做化凡?這姜姒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怎麼看也不像是無心之失,分明算計好了。只是謝方知都說這個名字好,她也只能忍氣吞聲了。
“四姑娘起的名字,哪裡有不好的?”
現在姜姒也看出來了,了緣果然是不高興。
按理說,一個出過家的人,對這名字應該很喜歡纔是,沒想到一轉眼還甩臉子了?
雖然沒表現出來,可姜姒又不是瞎子,不過她自個兒覺得這名字不錯,於是道:“孩子是在睡覺嗎?”
“約莫是睡着了,剛纔還醒着呢……”了緣將孩子朝着姜姒那邊抱了一下,笑道,“四姑娘爲他起了名,也抱抱他吧。”
姜姒眼簾掀起來看她,又看了看小化凡,巴掌大的小臉一團,跟茗哥兒剛生下來的時候差不多。
她原是想拒絕的,可也太露端倪,只接過來抱住。
只是她沒想到,剛剛抱着孩子,這小子竟然就睜開了眼睛,似乎知道自己換了一個懷抱。
這孩子生下來就是睜着眼的,兩隻眼珠子烏溜溜的,盯着姜姒,一眨眼也不眨。
姜姒還是頭一次抱着孩子不會哭的,饒是她心裡有一種對孩子的恐懼與說不出的傷懷,如今見了他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喜歡來。
興許是他血脈之中的天性,造就了這般的鎮定,只看着姜姒,一副什麼也不怕的樣子。
姜姒不知道,謝方知卻是知道的,這孩子一開始連奶孃都不能抱,一換懷抱就哭,到了姜姒這裡卻變得乖乖巧巧,倒也是奇了。
心裡一動,謝方知便開口道:“在旁人懷裡都不乖巧,鬧着要哭,四姑娘一抱倒聽了話。”
這樣的話,落在了緣的口中格外不是滋味。
她什麼也沒有,如今也只有這個孩子,他是自己的依仗,看着孩子依賴自己,了緣心裡很是滿足,可沒想到現在孩子到了姜姒的懷裡,竟然不鬧了。孩子的名字是她起的,現在孩子到了他懷裡也不鬧,了緣頓時有一種姜姒奪走了自己一切的感覺。
她不喜歡姜姒,一點也不喜歡。
“這孩子眼睛頗有靈氣,我也是詫異,竟然一點也不怕我……”
想起之前家裡的茗哥兒,她一抱就哭,久而久之就不抱了,甚至在孩子厭惡姜姒的時候,姜姒心裡也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念頭。現在看了蕭化凡,她竟出奇地平靜,彷彿她知道這孩子應該不厭惡自己。
感覺太過難以言喻,讓姜姒也分不明自己的內心了。
她將孩子遞迴給了了緣,道:“你產後該多休息,月子裡注意些身體。我也不多留,但願你們都好好的吧。”
了緣伸手接過了孩子,沒想到蕭化凡竟然一轉眼就哭了起來,那聲音頗大,眼睛還看着姜姒。
姜姒心底嗤笑了一聲,倒是沒想到自己這麼有孩子緣。
眼見着了緣手忙腳亂,旁邊的丫鬟也跟着上來哄着孩子,屋裡頓時有些吵鬧起來,外頭孔方又來叫謝方知,謝方知便出去了一會兒。
姜姒本不欲多留,看着忙碌的了緣,頓時笑了起來。
了緣見謝方知都了,臉色也終於沉了下來,道:“四姑娘爲何給我孩兒起這樣的名兒?”
“這名兒不好嗎?”姜姒笑了一聲,“謝公子都說好啊。”
“……四姑娘與謝公子情投意合,情人眼底出西施,自然什麼都好。”話裡難免帶了幾分尖刻,並且泛酸。了緣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就看不慣姜姒這樣子。
姜姒對了緣厭惡更多一層,她向來是見得自己虛僞,見不得別人虛僞的,於是道:“了緣姑娘怎麼想,是了緣姑娘的事,不過我與謝乙,光明正大,了緣姑娘若要這樣以爲,那也是腦子長在您自個兒的身上,怨不得我了。時辰不早,歇着吧您。”
謝方知這桃花,約莫是朵爛的。
姜姒先走了出去,到走廊上,就頓住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謝方知才與孔方說了話回來,看她在廊檐下立住腳,似乎要走,忍不住問道:“我看化凡似乎挺喜歡四姑娘的,怎麼四姑娘不多抱抱他?”
“可我不喜歡小孩子。”
姜姒直言不諱,卻不解釋原因。
她聽着裡面傳來的哭聲,還有了緣焦急哄孩子的聲音,頓時彎了脣,道:“皇家的孩子都是這樣不認親孃的嗎?不愧是天家血脈,從來無情。”
現在的姜姒,自然不是以前那種善心腸,周遭都是戾氣,雖瞧着是個漂亮溫婉的人,心底不定怎麼陰暗。
孩子的眼睛最是純粹,所以茗哥兒天生地排斥姜姒,而化凡這孩子卻偏偏有親近姜姒的意思。
正所謂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姜姒自然不會覺得蕭化凡是什麼好人。
當初謝方知跟姜姒說朝中一些秘聞的時候,便提到了蕭縱。
蕭縱是有過王妃的,並且懷有身孕,可最後他髮妻死了,孩子自然也沒了。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出得蹊蹺,有人自然猜是蕭縱被晉惠帝這裡針對,乃是皇帝下手,所以如今蕭縱被皇權所轄制,又忠心耿耿地幫着皇帝辦事,現在都不敢有孩子。可事實卻是,殺了他妻子與孩子的,正是他自己。
這樣一個狠心絕情的人,與了緣生出來的孩子,卻不知到底是像誰呢?
姜姒琢磨着,自己總歸不喜歡皇家的人。
她明日要去寧南侯府,正好要與傅臣說一些事,不過她今天也有話要跟謝方知說:“謝大公子曾對我說過皇家與寧南侯府的秘辛,你乃是傅臣的好友……”
二人說話間,已經換了地方。
謝方知道:“你是想問,傅臣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他像是能忍的人嗎?”姜姒問了一句,又道,“明日我約莫會見他一面,比得要問他個清楚的。”
“若傅臣說他能忍,要讓你也成爲皇族與寧南侯府之間的犧牲品,你就不會嫁他嗎?”其實傅臣的答案,謝方知很清楚,眼看着時日將近,最近朝堂鬥爭亦是越來越激烈,七皇子倒沒在這件事上與傅臣離心,“不過傅臣最忌憚的不應該是太子嗎?”
“太子昏庸,並且我與太子毫無交集,皇爺總不能……”
真是說來就令人作嘔,她也不過是想要鬧明白而已。
謝方知道:“四姑娘若能勸傅臣倒戈,真是再好也不過了,到時候謝某定然登門致謝。”
半真半假罷了。
他謝方知巴不得傅臣一句話也不說,直接將姜姒推出去,然後自己上去接手。只可惜,傅臣也不是這樣的人,只是……
“不過我還是把話說在前面,傅臣此人也是胸有大志,若出了什麼意外……”
比如上一世,即便是傅臣算在了前面,自己不能回來,找了他替,可也沒想到背後還有那麼多人的算計,結果是他自己有苦難言一口氣栽了個徹底。算起來,情勢太複雜,也令人迷惑。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可姜姒忽然笑:“不是還有你嗎?”
“……我?”
謝方知心裡微微一動,擡眼看她。
還有他謝方知?
只怕他進來才更壞事呢,比如上一世……
她憑什麼認爲自己不會是幫兇之一?
他纔是心底最覬覦她的那一個,做出什麼禽獸不如的事來都有可能。她未免太高看他了……
一隻羊,與一直披着人皮的狼,他的姒兒真是……
“四姑娘不覺得,若我設計你,回頭傅臣正好與七皇子乃至於太子決裂,順勢站在蕭縱這邊,不更好?”
“你若真支持蕭縱,化凡那孩子是怎麼回事?”
姜姒早就在思考這孩子到底是什麼用處了,不過現在還不清楚,只知道謝方知這人有鬼。
謝方知一下笑出聲來,卻道:“你我知己相交,我幫四姑娘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再說,四姑娘明日不幫我策反傅臣嗎?”
“我只是要與他說個明白,你們的事我不想管。”
姜姒把話說的很明白,謝方知也明白,道:“不過我想與四姑娘打個賭,傅臣若是負了四姑娘,四姑娘嫁我可好?”
“他負我,我也不該嫁你。”
姜姒從不考慮他,說話沒有半分猶豫。
這話又跟一把刀一樣戳謝方知心窩子,他暗磨着後槽牙,皮笑肉不笑道:“四姑娘這是對傅臣很有信心了。”
“約莫吧。”
她也說不清。
心裡有千千萬萬的話,可謝方知說不出口。
他喜歡姜姒,可她心裡從來沒他。
說什麼天下最苦不過於有情人分隔兩地,都是瞎扯,最苦的分明是單相思,還是被人知道的單相思,而人家對自己毫無意思,甚至談笑自若不當回事。
做人做到謝方知這份兒上,真不知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了。
他只能對姜姒道:“不管四姑娘嫁我不嫁我,都是我朋友。”
先當着朋友,以後再……
慢慢說吧。
姜姒這裡看他笑得和煦,便忍不住想:謝乙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