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髮飄揚。
瞳孔永遠的凝固。
那柄厚格劍遞入胸膛,濺起一蓬沉重的鮮血,血污濺到寧奕面頰之上,倒映出一雙無情而又鎮定的眼眸,馭劍指殺的法門驟然激發,磅礴劍氣在銀雀的體內波盪開來——
“寧奕爾敢!”
韓約憤怒的聲音在高原上空迴盪,由草屑凝聚的巨人,巍峨暴怒,一掌拍下,寧奕沒有擡頭,只是猛地甩袖。
漫天符籙從袖口裡射出,青黃之色,猶如疾矢一般,在空中爆燃,瞬間速度加快數倍,數量之龐大,令人匪夷所思,一袖激射而出的符籙,竟然有接近百張之多!
那隻巍峨拍下的手掌,先是微微一頓,接着在無數符籙的爆力之下,被引動驟燃,巨大草屑的巨人,半邊身子,都化爲紅火,嗤然生煙。
煙霧繚繞。
寧奕抖腕收劍,一腳踩在銀雀胸膛。
那具失去了全部意識,再也沒有神智的灰界天才,身子滑出除蘇高臺,在空中掠過一道曲線,墜向下方面色陰沉的黑袍女子。
韓約雙手擡起,接過那具沉重屍體,身子微微向前一傾,她目光掃過一眼,面色更加難看,燕諮的身體裡,自傷口內蔓延看去,密密麻麻布滿了劍氣,經脈盡數損壞,與一具廢軀無異,即便韓約將其帶回東境,也無法以琉璃盞重塑肉身,最關鍵的是.......寧奕雖然只用了一劍,但是那一劍,將銀雀的神識全都攪碎,這個自己頗爲看重的修行者,神魂已經永墜地獄,再也不可能覓回。
這是要壞了自己的精心打算。
“手段頗多,還藏着如此多的符籙?”韓約冷笑一聲,她望着主動跳下除蘇高臺的少年郎,鬆開抱住銀雀的雙手,任由軀體落在地上,砸成截截飛灰。
寧奕一隻手握柄,緩慢將厚格劍插回背後劍鞘,劍柄與劍鞘發出“咔蹬”一聲合攏之時,遠方高高彈起又落下的“細雪”,正好插入他面前草地之上。
“你想看鬥蠱......把他當蠱蟲,可以,把我當蠱蟲,不行。”寧奕挑起眉毛,面無表情道:“我輸了,我一定會死,所以他輸了,他也必須要死。”
韓約深吸一口氣,“她”揉了揉自己面頰,惱火笑道:“你輸贏結局都一樣,在紅山這裡,我會幫你‘成長’很大一步,千手知道了,或許還會很感謝我,你以後能夠成爲大隋天下最強的那一批修行者,有我很大的功勞。”
寧奕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倒是歡迎你來蜀山做客,我不把你煉成乾屍塞到蜀山茅廁裡,都對不起歷代老祖宗的教誨。”
韓約面帶微笑道:“寧奕,我待會便會撕下你的嘴。”
寧奕知道,自己面前所站的,是東境最大的魔頭,哪怕這具身子只是委屈本尊一縷精魄的容器,但是裡面容納的,是一個讓南疆十萬裡噤聲的恐怖存在。
寧奕見過他吃人,撕臉,摳眼珠......南疆鬼修裡的花樣,這個姓韓的早就玩了一萬遍,現在雙方不可避免的對在了一起,換成大隋天下任意一座聖山的聖子,誰有信心能夠打得過眼前的女人?
即便如此,寧奕仍然不虛。
以韓約的性格,如果早就可以出手制服自己,那麼他一定第一時間就出手了,之所以在紅山草原坐山觀虎鬥,等着燕諮和自己一分勝負,一半是存了省些力氣的念頭,另外一半......一定是他不方便出手。
攥攏細雪的少年,盯着眼前的女人。
這個女人的動作有些詭異,她雙手饒過後腦,像是輕輕在捆縛着髮帶,抖了抖蓬鬆的長髮,又像是在給自己的後腦撓癢,一直保持這個動作。
開啓九靈元聖的原始禁地,需要巨大的代價,這一點毋庸置疑,二皇子和三皇子花費了極大的心力,只爲了踏入禁地之內,東境的琉璃盞積攢着數量不菲的神性,西境則是帶來了徐清焰來開山.......
想到了那個女孩,寧奕的眼神變得凝重三分。
他望向韓約的身後,與自己一條直線的方向,那裡是紅山的入口,無數的岔路匯聚交接,難以找到最終的方向,寧奕丹田裡白骨平原的震顫,從未停止,甚至越來越強烈,那個女孩似乎就在紅山的那一端。
不知道她能不能像感業寺那樣,感應到自己的存在?
......
......
開啓九靈元聖禁區的原始禁地,需要耗費多大的力量?
寧奕不清楚,也無法推算。
但是他知道一點,以銀雀燕諮爲首的東境,這一批“劫貨”的修行者,都是二皇子爲自己老師韓約貼心準備的“貢品”,當韓約完成了開啓禁地的任務之後,這具身軀裡的精魄,將陷入一段極其窘迫的境地,宿主承受了天大的負荷,以至於短暫的時間內,無法出手。
所以韓約需要吞噬足夠強度的“血肉之軀”,那個巨靈宗的弟子是一個,鬼崖山的是一個,合歡宗的也是一個,在她握掌隔空捏碎其他幾人心臟之後,朦朦朧朧的血氣從屍體上升騰,如煙如霧,一直向着她匯聚而來。
最省力的結局,就是銀雀能夠勝出,這樣吞掉“寧奕”,就變成了一個極其簡單的事情......但如果真的是這樣,韓約反倒會覺得十分失望,他對這位蜀山的小師叔寄予厚望,巴不得後者的天賦越高越好。
於是就有了如今的對峙。
寧奕抓緊每一個呼吸,拼命調整着自己的狀態。
韓約面色如常,她仍然保持着雙手懸停在腦後的動作,似乎並不在意寧奕的狀態,恢復的如何。
由霜白漸入漆黑的草屑,在大地打轉。
輕微的“撕啦”一聲,韓約的雙手,扒着腦後的一條細微間隙,緩慢將自己的肌膚拉扯開來,她那張精緻絕美的面容,擡起頭來,頓時變得面目猙獰,草原上的疾風颳過,昏天黑地之中,遠方似乎有炸雷響起,讓整座紅山草原,變得亮如白晝。
寧奕吐出一口濁氣。
他眯起雙眼,喃喃道:“人不人,鬼不鬼,裝神弄鬼,故作玄虛......”
韓約仍然在撕扯着自己的後腦腦顱皮膚,就像是扯着一塊老舊而生硬的布條,“她”的動作粗魯而又暴力,一遍遍衝擊着皮囊,於是猩紅的開縫越來越大,“嗡嗡嗡”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從這條裂開的縫隙當中蜂擁而出。
女人喉嚨裡發出說不清是暢快還是痛苦的壓抑呻吟,她蹲下身子來,好讓寧奕能夠更加清楚的看到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後腦腦顱的裂紋已經蔓延到了後背,一路猶如扯開縫合的絲線,黑色衣袍紛紛揚揚化爲灰燼,露出一具雪白無瑕的完美軀殼,只可惜這具軀殼一裂兩半,已經裂到了尾椎骨,大量的,黑壓壓的蜂蟲蠱蟲,猶如一團黑霧,嗡嗡作響,圍繞着下蹲的女人。
這具身體裡,竟然沒有所謂的五臟六腑,藏着的,都是人間至毒。
寧奕的面色有些蒼白。
如果有可能,他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跟眼前的東境大魔頭再打一次交道,這些手段實在是......實在是太讓人覺得噁心......寧奕心底大概清楚,這可能是韓約在當前境界能夠發揮的極致了。
這些飛蟲,數量龐大,擁簇如潮,一具豐腴有度的女人軀殼,是怎麼容得下如此多的毒物?
一想到之前在草原上,這個女人還挑起東境修行者的面頰,與其熱烈親吻,寧奕只覺得一股劇烈的不適涌了起來。
韓約之名,能止小兒夜啼。
寧奕現在對於這一句話,有了深刻至極的體會。
“呵.......”
“呵哈哈哈.......”
女人歇斯底里的笑聲,聽起來像是自嘲,又像是痛苦的愉悅,然後逐漸變得沙啞,不再是之前的尖細,但是仍然帶着陰柔,一個完美的新生軀殼,鑽出了女人脊背的裂縫,這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孩童,身上的粘稠血污,隨着他鑽出女人脊背的動作,大塊大塊向下掉落。
“寧奕......其實在來到紅山之前,我剛剛吃下了一個很不錯的修行者。”孩童的聲音,帶着一抹心滿意足,他輕輕笑道:“不知道你聽過‘鬼童子’的名字沒有?”
寧奕眯起雙眼。
他在墜靈谷的路上,聽到南疆的幾位修行者提到過“鬼童子”,當時的那幾人懷疑自己就是所謂的“鬼童子”......被韓約欽定成爲三災四劫之中的第五劫,這個鬼童子恐怕萬萬沒有想到,這不是一樁福緣,而是一樁天大的禍事吧?
“珠胎暗結,這個女人是很不錯的容器,我從東境琉璃盞裡把她帶到這裡,就是爲了有足夠的養料,去孵化我看重的‘嬰兒’。”韓約的聲音帶着一些惋惜,道:“很可惜,鬼童子的天賦的確很好,但是比不上你啊......我不該那麼早做出選擇的。”
孩童的眼神裡帶上了一絲感慨,他雙腳離地,浮了起來。
“距離那一步,我只差一線,始終缺了一點火候......”
“寧奕。”韓約輕柔笑道:“吃了你,或許我真的可以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