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鷲領上空的寒風斡旋掠過。
小可汗的神情有些複雜,他看着不遠處的護衛者,已經有人發現了他們的到來。
他坐在馬背上,輕聲道:“田諭,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
田諭困惑地嗯了一聲。
小白狼看着田諭,道:“你是一個有思想,有抱負的人,草原需要你這樣的人……對於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我覺得不能完全認同,母河的前輩做出了他們的選擇,至於對和錯,只有時間來證明。”
田諭微微一怔,苦笑道:“您願意聽,而且能聽進去,田諭就知足了。”
小可汗揉了揉眉心。
“白狼王帳內,有烏爾勒留下來的,解救‘源煞’的辦法。”
田諭愕然看着小可汗。
他翻閱了大量的古籍,在小元山,在白狼王帳,能夠找到的資料有限……他其實也有這麼一個困惑,除了抹除源煞的凝結本源,難道就沒有其他根治的辦法嗎?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烏爾勒當初就只有這種辦法嗎?
“有一種名叫‘光明草’的東西。”小可汗低垂眉眼,道:“這種草葉很稀少,所以很珍貴,正如我們之前所說的那樣,母河一直領導着這片草原,無論發生了什麼危險,首先要保全的,就是母河的八大王帳,而當烏爾勒離開,草原王決定抹去黑暗動亂的歷史之後,一些事情也要隨之一同抹去。”
所以“源煞”的真相被掩蓋。
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源煞”。
自然也不需要告訴西方邊陲的人們,救治“源煞”的辦法。
田諭覺得有些頭暈目眩,他抿起嘴脣,耳旁嗡嗡嗡的迴盪着風聲。
一道驚呼。
前方的哨崗發現了來者,而且辨認出了他的身份。
於是有人擁了過來,有人高呼着他的名字,有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經一同生活過的人,如今拿着仰視和敬畏的目光望向自己,而他只覺得天昏地暗,耳旁的擁簇和呼喊聲音都變得蒼白。
逐漸演變成爲人潮。
田諭顛簸着坐在馬背上,神情木然而迷茫。
小可汗取出了白狼王帳的令牌,高高舉起,這枚令牌,象徵着母河至高無上的權威,在人羣的注視之中熠熠生輝。
小可汗表明了身份,也表明了來意。
他們是來驅逐“源煞”的。
西方邊陲雪鷲領的戰士們,平民百姓,紛紛讓道,膜拜頂禮,感激而又欣喜。
田諭沐浴着仰視前行,他像是一具行屍走肉,目光疑惑地看着那些跪伏的人,有人在這場瘟疫之中失去了親人,有人則是沾染了病症,不知何時會死去。
所有人都在恐慌。
田諭和小可汗的出現,就像是雪鷲領的救世主。
但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又一張的面孔,看着這些熟悉的,陌生的,痛苦的,欣喜的……一個個都充滿了由衷的感激。
可如果他們知道……這一切都是源自於母河的疏忽,母河權力者的“自私”,對歷史的掩埋,對他們的欺騙。
他們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
……
風聲迴盪在懸崖峭壁間。
如嗚咽。
如悲鳴。
那個採摘了草葉的黑袍男人,蹲在凸出的那塊寬敞岩石之上,他兩根手指輕輕揉搓着草葉,狹長弧線在他的揉搓之間,變成了一片凌亂齏粉,在風中飄零散開。
程然的神情有些蒼白,他看着這個突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高大黑袍男人。
“光明草……”
東皇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收攏了龍牙山的所有源煞,心情很好,但當他覺察到這裡存在的一股熟悉氣息之後,心情便沒有那麼好了。
紛飛的齏粉,如銀白的月牙碎屑。
像是星辰的光輝。
但更皎潔,更純粹。
這株草葉裡,蘊含着一種純粹的,強大的,無垢的“能量”……很少有人見過光明草,但程然知道,磨碎這種草葉之後,在黑暗之中,能夠看見一片驅逐霧霾的光明,這是與火焰不同的光明。
光明草的使用方法並不難,只需要用力揉搓,就會破碎。
不需要多麼複雜,就可以看見“光明”。
熬煮成爲藥湯,能夠驅逐一些瑣碎的細小的疾病,只不過這種草葉,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只在古老的藥典裡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記載。
東皇眯起雙眼,看着這片溢散開來,熟悉而又令他厭惡的“光明”。
這株草葉裡,蘊含着“神性”。
這是“源煞”最痛恨的“天敵”。
他面無表情,陰沉盯着那片齏粉散開,自己不在的日子,封鎖在龍牙山的“源煞”,泄露了一部分出去,想必這裡已經有人染上了煞氣……
他低下頭來,俯瞰着那個神情蒼白的採藥人,這是一個藥師,是來採摘光明草,替人治病的麼。
那個採藥人也在看着他。
兩個人平靜地對視了兩三個呼吸。
程然努力讓自己的思維保持平靜。
他的直覺很敏銳,此刻渾身汗毛乍起,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溼,衣衫被勁風吹得發出沉悶拍打聲音。
眼前的這個黑袍男人,是一個極其危險而且強大的角色。
逃命麼?
不……不能逃。
自己逃不掉,況且在這裡鬆手,自己也會死去。
他硬着頭皮,再次望向那個給自己帶來極大壓迫感的男人。
風聲呼嘯。
東皇再一次伸手,將石縫裡的另外一株“光明草”拽拉出來。
他面無表情問道。
“你想用它來驅逐‘源煞’?”
程然抿起嘴脣。
他現在的神情有些古怪,或者說惘然……他從未聽說過“源煞”這個詞,自己採摘這株藥材,是爲了尋找救治西方邊陲無形瘟疫的辦法。
東皇將這個男人的微妙神情看在眼裡,捕捉到了這個有意思的細節之後,他已經猜到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譏諷道:“哦……是這樣啊,這些年,草原依舊沒有讓我失望,還真是與當年如出一轍的愚蠢,腐朽。”
程然謹慎起來。
他沒有說話,一個字也不敢回答,冷靜地打量着蹲在峭壁岩石上的男人。
東皇眯起雙眼,他遠眺前方,龍牙山的遠方,絲絲縷縷的黑氣,尋常人肉眼看不見,此刻在他的眼中,卻是無比清晰。
“看來這些‘源煞’,也沒有回收的必要了。”他輕聲喃喃道:“你們被視爲犧牲品,就先上路吧……作爲我征服草原的開始。”
源煞。
犧牲品。
征服草原。
這幾個字落在程然的心頭,他心底咯噔一聲,擡頭看着黑袍男人。
東皇捏碎了手裡的草葉,緩緩站起身子,黑袍如長夜一般舒展,光明湮滅破碎,似是脆弱的鏡面,被山崖狂風捲走。
程然從嗓子裡艱難的擠出了幾個字。
“你是誰?”
這個問題在料峭山壁之間迴盪。
年輕人的聲音沙啞,帶着血絲。
東皇陷入了短暫的思考,他俯瞰着這個自己踏入草原第一個見到的人類。
不止一次,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睜開雙眼,殺死第一個對手的時候。
踏上灰之地界鳳鳴山的時候。
橫掃北境的時候。
擊垮灞都城姜麟的時候。
他一直保持沉默,一直不予迴應,因爲這個問題,他自己也無法回答……他是誰,他從哪裡來,他要做什麼。
而重回這片草原的時候,他回到了圓滿。
一切的一切,就有了答案。
東皇平靜道。
“征服者。”
三個字。
開口的那一刻,他腳底的那塊岩石,發出咔嚓一聲的斷裂聲響,凸出的那一塊部分,黑袍高大男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兩千年前‘源煞’的主人,死在烏爾勒手上的失敗者。”
他的聲音似乎帶着一絲嘲諷。
“兩千年後的……復仇者。”
他看着那個神情惘然,眼神驚懼的採藥人,輕聲道:“你應該猜到‘源煞’是什麼了吧……很快,草原就會被‘源煞’蔓延,我會把這股恐懼帶到母河,他們隱瞞了真相,否則你們不會如此悽慘。”
東皇平靜道:“想要建立更加圓滿的秩序,就必須要擊碎已有的規矩。母河的權貴把‘源煞’的秘密藏起來,所以你們得病,你們受苦,你們死去,你們生活在恐懼之中……這一切都要怪罪於他們。”
他輕聲喃喃道:“不要擔心,我會幫你們把這些怨恨帶到母河。”
東皇俯瞰着那個神情枯敗的年輕人。
程然的大腦裡一片空白,但這幾年來的思索,研究,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那個黑袍男人的寥寥幾句話,完美解答了他對這場瘟疫的猜想……也告知了他,所謂的“真相”。
東皇注視着他。
他像是對程然承諾,也像是喃喃自語。
“我會擊碎這些規矩,廢除已有的一切,給這片草原全新的未來。”
他笑了笑道:“比起烏爾勒,我纔是這片草原上的王者。”
咔嚓一聲。
那塊巨大的岩石落下,砸中程然的身子。
鮮血迸濺。
墜落的沉重影子,急速滑掠出猩紅的軌跡,而踩踏巨石的黑袍男人,藉着這股力道飛掠而起,像是一片沉重的陰翳,掠向了草原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