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煞符找到結果了麼?”
從母河出發的執行者,已經開枝散葉,抵達西方邊陲的各個區域,以追煞符,去尋找“源煞”的根源。
田諭在雪鷲領內騎馬前行,同時以神念溝通着令牌。
這裡的確存在着淺淡的源煞氣息,誰也不知道這股無形煞氣,到底是如何分佈,來自哪裡,吸入多少會引發“病症”……但只要驅逐了那片煞氣的根源,那麼這些病症,痛苦都會消散。
田諭眯起雙眼,他身旁所過之處,是空空蕩蕩的屋樓。
這裡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這裡是他長大的地方。
兩旁的屋樓,爬滿了藤蔓,他翻身下馬,望向有些破爛的木門,這裡是曾經陪伴自己長大的地方啊……小可汗也翻身下馬,他能夠感到,田諭的眼神裡流露出了一絲懷念。
這一路走過來,讓他看到了許多“母河”看不到的東西。
白狼王讓他去西方邊陲,臨走之前,曾經有過叮囑。
讓他多看,多聽,多去思考。
只有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才能知道……此間竟然是如此疾苦。
母河富饒而又瑰麗。
西方邊陲荒蕪貧瘠。
如果不是親自前來,他這輩子都無法想象到眼前看見會是這樣一副畫面。
而這其實並不怨他。
出生是無法選擇的,有些人含着金鑰匙墜地,陽春白雪,衣食無憂,哪裡知道“何不食肉糜”這句話到底錯在哪裡?
“前面就是‘程然’居住的地方。”田諭笑着搖頭,“大家都走了,這裡就只剩下他了,應該會很孤獨吧。”
小可汗神情複雜。
兩個人下馬之後,牽着馬繩前行。
“我離開的時候,老爹已經病得很重。”田諭輕聲道:“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以前救過許多病人,也照顧我和靈兒一起長大……程然不願意離開這裡,他身體不便,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馬蹄聲音太大,會吵到老爹。
而田諭這一次回來,沒有與程然打招呼。
便是要給自己的摯友一個驚喜。
兩人把馬匹栓在了不遠處。
田諭和小白狼的令牌得到了迴應。
“金鹿領……無異常,一片太平。”
“青蟒領,‘源煞’嚴重,追煞符指向北方。”
“白狼領……”
陸陸續續的聲音,傳遞而來,田諭和小白狼兩人對視一眼,神情凝重,西方邊陲的地圖在腦後裡成型,開枝散葉的追煞符,此刻方向匯聚,勾勒出一道曲折的路線,這一路走過來,兩人的追煞符也有所指引。
“指向的方向大概一致……”田諭皺眉,喃喃道:“很有可能,這片‘源煞’就匯聚在一個地方。”
那個方向,是西方邊陲的龍牙山?
“是好消息。”小白狼笑道:“至少這意味着,我們進行‘驅逐’的時候,不會太麻煩。”
田諭笑着點了點頭。
“還有一會……去見見他?”小白狼猶豫片刻,提議道。
田諭輕輕吸了一口氣。
其實他的心情有些忐忑,看着程然的屋樓,那裡一片安靜,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到來。
都說近鄉情更怯。
但在抵達雪鷲領的時候,他倒沒有這種感覺,只不過現在,反而心情複雜起來……從這裡離開,如今再重逢,他已經不知該如何去與程然見面。
自己成爲了白狼王的弟子,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但是“老爹”的“病”,“源煞”的事情……又該去如何解釋呢?
他推開屋門。
裡面空空如也。
老爹躺在牀榻上,瘦得不成人形,枯槁一般,牀榻的木質櫃檯,還擺着一碗藥湯,喝了大半,田諭坐在牀榻旁邊,神情恍惚,他輕輕按了按老爹的枯瘦手臂,動作輕柔,像是撫摸,眼神裡滿是心疼。
他腦海裡想象出一幅畫面。
就在之前,程然一勺一勺喂老爹喝下去,然後離開了這裡。
看起來並沒有離開很久……桌臺上的書頁隨風飄拂,還有着新鮮的字跡。
小可汗的聲音有些感慨,“你那位叫‘程然’的兄弟,還真是了不得,他列了上百種藥材,一一嘗試,針對煞氣入體的症狀……恐怕他留在這裡,不僅僅是爲了照顧老爹的傷勢,他真的想要治好‘源煞’?”
只不過。
在母河古籍封鎖的情況下。
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小白狼翻閱着古頁,然後他瞥了瞥桌案上的厚厚書簿,密密麻麻的字跡,標註了這些藥材的藥性,適用性,大量大量的橫線劃去已經嘗試着的失敗品。
他的神情忽然怔住。
眼神變得滿是不可思議。
小可汗的聲音戛然而至,坐在牀榻旁邊的田諭有些納悶,他站起身子,來到了小白狼的身邊,看到了對方手指的方向,也怔怔站住。
書簿裡,大量的刪減,猜想。
最終得出了最後的幾個答案。
而其中就有田諭和小可汗熟悉的三個字。
“光明草……”
小可汗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看着田諭,神情微妙到了極點,見鬼一般開口,喃喃道:“他……怎麼做到的?”
田諭望向書簿,他的心頭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
書簿上,光明草的生存地,劃去了好幾個地點,還剩下一個區域。
他的神情陡然變了。
龍牙山。
……
……
“金鹿領追煞符,已抵達龍牙山脈。”
“青蟒領確認無誤,源煞來自於此地。”
一道又一道的聲音響起。
傍晚時分,黃昏落日,紅光籠罩大地,這一行在西方邊陲分別的隊伍,重新在龍牙山脈匯聚,田諭和小白狼兩人驅馬趕到的時候,大部分人已經完成了聚集,而追尋符聖大人的“追煞符”,抵達這裡之後,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這裡並不像是田諭說的那樣。
追尋到煞氣發源地後,追煞符迸發出強烈的反應。
無論如何去變換位置,追煞符的反應都只是一般……而靠近龍牙山斷壁,那條湍流的位置之時,追煞符反應稍稍劇烈,但仔細感應,卻找不到“源煞”的具體方位。
就像是……被人取走了。
一行人在焦急的尋找,符籙一直沒有強烈的感應。
田諭神情蒼白,心情愈發焦灼,比起找“源煞”,他更在乎程然的下落,從屋子裡可以得到程然出發前往龍牙山的消息。
而他已經在這裡找了大半天,呼喊無果,沒有迴應。
是錯過了嗎?
是擦之交臂嗎?
他更希望是這樣……而不是某個更壞的結局。
……
……
夜幕降臨。
西方邊陲的穹頂,並沒有月,陰雲密佈,沉悶的雷聲迴盪。
下起了雨。
絲絲縷縷的雨水,落在懸浮在空中的追煞符符紙之上,濺起連綿細長的雨絲。
原本寂靜的追煞符,此刻忽然有了反應。
黑暗之中,淺淡的光華飄搖而起,一張符籙脫離而出,越過湍急的河水,向着那片巨大斷壁掠出,嗚咽的狂風聲音,在山壁那一端響起。
田諭深吸一口氣,踩在河水之上,他擡頭望着上方,那張追煞符緊貼在山壁之上,吸附出一團濃郁的煞氣,這場大雨,觸發了龍牙山“源煞”的傾瀉……這是有人在此地刻意埋下的麼?
他屏住呼吸。
一縷淺淡的血腥味道,透過雨絲傳遞過來。
味道很淡,很淡。
田諭忽然怔住,他極其緩慢地挪動頭顱,向着自己身前,山壁的死角,那片漆黑之中看去,一塊碎裂開來的巨大岩石,墜落砸在河牀,砸出一個凹坑。血水被河水沖刷,只不過山壁上還有殘餘。
一個無力的,浮腫的身軀,被籮筐和麻繩別住,浮浮沉沉,飄飄蕩蕩。
穹頂一聲炸雷。
田諭的腦海一片空白。
……
……
“找到了麼?”
小白狼沉沉吸了一口氣,蹚水來到田諭身邊,聲音陡然停住,他也看到了那個浮浮沉沉的身影……像是一朵凋零枯萎的花。
他難以置信地望向田諭。
田諭閉着雙眼,肩頭被大雨淋溼,面龐上佈滿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喉結翻滾,雙拳緊攥,發出沉悶而痛苦的嗚咽。
他不用去看那個沉浮的身影是誰。
也不想看去那個沉浮的身影是誰。
河水鼓盪,漫過他的雙膝,星輝與妖力覆上了一層冰霜,他站在龍牙山下的湍流之中,頭頂的雷霆閃過大地,一片銀白,映照出田諭蒼白的面頰。
痛苦,糾結,悔恨,內疚?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緒,糾纏在一起。
田諭與小可汗並肩而立。
他輕聲道:“他不該死的。”
如果母河能夠公佈“源煞”的歷史——
那麼西方邊陲,會不會有那麼多人受苦?
這是一道蔓延的“因果線”。
見證了一切的小可汗,嘴脣枯白,不知道該說什麼。
“節哀”兩個字,到了嘴邊,卻被硬生生嚥了下去,這兩個字輕飄飄的顯得可笑而又荒唐。
田諭繼續輕聲道:“都怪我。”
如果他可以早點下定決心。
如果他可以清徹真相。
如果他有能力,去推動一些事情,那麼程然,或者像程然這樣的人,就不會死去。
小白狼閉上雙眼,咬牙沉痛道:“這不怪你……我們都是渺小的人……我們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田諭邁出一步,身子在大水之中搖擺,打顫,他繼續前行,風雨吹打,最終抱起了那個軟綿的身子,緩慢轉身,最終來到了小白狼的對立面。
他輕聲道。
“你說得沒錯……我們都是渺小的人,我們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田諭說完之後,就不再開口,繼續前行。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
田諭在心中問自己。
“總要有人變得偉大……那個人,爲什麼不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