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惜嶺。
林中小屋,龜紋陣法懸浮在空中,山嶺大風呼嘯盤旋,如厲刀狠狠刮在陣紋之上,濺起陣陣碎片漣漪。
“有星君境界的修行者來了。”
吳道子神情陰沉,盯着遠方黑暗,長林之中,緩緩走出一道身影。
束薪君揹負雙手,緩步而來,他的肩頭左右各自懸浮一把飛劍,如兩盞明燈,只不過色彩一陰一陽,而且緩慢畫圓。
狂風皆由飛劍而起。
整座閻惜嶺的“勢”,都因這位星君而起,只不過絲絲縷縷的殺意仍然在他掌控之中,並未直接傾瀉下來。
這位小無量山話事人盯着溫韜,輕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溫胖子,還記得我說過要把你皮扒了點天燈嗎?”
伴隨着束薪君的笑聲,李長壽和杜淳也緩步走出,一衆夜行者,以及小無量山劍修,陣列在吳道子的龜紋陣法之外。
溫韜額首滲出冷汗。
他攥着小子母陣,無論如何催動,符籙都無反應……此刻他已想明白閻惜嶺中埋伏的前因後果。
聖墳之變,讓小無量山汲取了教訓。
朱密定是猜到了自己手中有“小子母陣”這般神物,於是刻意囑託叮囑,要用“空間封鎖”來限制陣紋……爲了引誘自己一行人上鉤,於是就有了刻意放走玄鏡的計策。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那個面帶微笑,走到最前方的白袍年輕男人。
李長壽揹負雙手,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來到吳道子的陣紋之前,輕聲讚道:“好陣法,這是龜趺山的鎮靈陣。”
“守得住一時,守得住一世嗎?”他望向和尚的雙眼,眼眸裡並無殺意,反而含笑,道:“我與閣下無冤無仇,今日只爲蜀山而來,若是撤開陣法,我放你離去,絕不追究。”
溫韜心頭咯噔一聲。
吳道子眯起雙眼,並不急着迴應。
和尚手握陣紋命脈,緩緩問道:“你做得了主?”
李長壽笑着點了點頭,道:“這世上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看閣下樣子,不是聖山中人,何必要蹚這趟渾水?”
“讓我考慮一下。”
和尚盯着李長壽,道:“你給我半柱香時間。”
李長壽仍然是那副和氣模樣,聽了這話並不惱怒,笑眯眯搖了搖頭,豎起了三根手指頭,道:“我只給你三息考慮,不撤陣法,就與他們一起死。”
三根手指倒扣的第一根落下——
吳道子懷中,一道赤紅的光火掠出,化爲一道迅猛的疾影,漫天赤炎將木林照亮,黑夜燃成白晝。
而這道赤紅色的疾影,則如一柄脫弓利箭,裹挾着熊熊燎原之火,刺中李長壽的胸口。
紅雀憤怒的長鳴。
而它的這聲長鳴……不僅僅飽含憤怒,還夾雜着痛苦。
被“利箭”刺中的李長壽,“柔弱”身軀如一枚斷線風箏向着後方拋去,只不過神情平靜,甚至還有些冷漠,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慌亂,彷彿早就料到了這場極其突兀的襲殺。
紅雀的尖喙灼穿李長壽衣襟,只不過火光並沒有蔓延,一圈一圈的雪白拂塵如絲線般纏繞,將尖喙束縛住,而這些銀亮絲線也化爲滾滾波浪,隨着李長壽一隻手的攏掌姿勢,瞬間收攏——
紅雀的妖身瞬間被勒住,濺出一連串血珠。
一聲泣血長鳴,熾烈的朱雀虛炎在閻惜嶺老林之間燃起,被拂塵絲線束縛的紅雀瞬間展露本命真身,一對肉翅變大,猛地撐開拂塵絲線,數十丈的雙翼裹挾着烈焰扇動,火風四濺,黑夜變爲白晝!
李長壽麪無表情的繼續攏掌,將五指攥緊。
那飛掠而出的拂塵銀線,在此刻也陡然變得粗壯,如一條條白色蟒蛇,一瞬貼附圍繞着紅雀轉了百圈,剎那收縮——
“砰”的一聲。
無數火光燃起又熄滅。
這場襲殺……最終以紅雀洞穿李長壽衣襟道袍一個紅點告終,展化妖身的朱雀剎那便被降服,重新被打回原形,如一枚魚餌,長線收攏,紅雀掙扎着試圖跳脫,卻如糉子般被裹得嚴嚴實實。
李長壽捻在掌心,輕輕掂了掂,笑道:“前任紫霄宮宮主的妖獸啊,據說是跟着寧奕去了妖族天下,傳承了正統的朱雀血脈,不錯,是個好東西。”
他望向吳道子,淡淡道:“你就是與紫山有關的那位‘竊火者’吧,怪不得會和溫韜混在一起。這些年,各大聖山都在找你,今夜你不用走了,本座要與你算一算墓陵失竊的那些寶器和舊賬。”
和尚神情陰沉,下意識要催動陣紋,想與李長壽對抗……這個白袍年輕人,修爲境界極其高深,看起來只是命星,但給自己帶來的威壓,竟然比束薪君還要大?這是什麼原因?
紅雀的襲殺,命星二重天之下,毫無防備,很有可能會直接遭受重創!
這可是伴隨寧奕一路在妖族天下廝殺的真正大妖!
而此刻被李長壽捻在掌心,淪爲魚肉,毫無還手之力。
剛剛的那一幕,震撼了在場的所有人。
“好強的傢伙……”就連束薪君的眼神也有些忌憚,他在心底喃喃:“李長壽看起來不過是命星,爲何修爲境界如此之強?難道跟寧奕一樣是個妖孽人物?”
大隋天下的怪物很多。
但寧奕這種級別的妖孽……扳手指都能數得過來,今夜殿宴上的曹燃是一個,很難想象,操心西嶺諸事的李長壽也能算上一個。
“不過,單論境界,他比不上寧奕。”
束薪君與寧奕切切實實交過手,那個看起來“似乎”是命星境的蜀山劍修,完全摸不透深淺,交手之後,直接碾壓自己這位星君。
如果說,寧奕給自己的感覺是“危險”。
那麼李長壽給自己的感覺,則是要輕一些,只需要小心提防即可。
一道輕柔的聲音,打斷了束薪君的猜測。
“束薪先生。”
小閣老微笑道:“小無量山違背了先前與西嶺交談的條例,殿宴上發生了那些事情……對西嶺的形象損傷很大。作爲補償,今夜就由小無量山來負責‘剿殺’吧。”
這是一句商量的話,但李長壽的語氣裡沒有絲毫商量的意味,他說完之後就拎着紅雀緩緩退後,給小無量山讓出了位置,然後頗有興致的找了塊空地,掀袍席地而坐,一隻手拽着拂塵絲線,前後搖晃,笑眯眯逗弄着憤怒的小雀,再沒有出手的意味。
束薪君的嘴角微微拉扯。
李長壽說的話很委婉,但沒有給他留情面,今夜這場“行動”的一切策劃,都由那位小閣老提議,而在殿宴之上發生的反轉,則是完全打亂了李長壽原先的佈局……宴散之後,李長壽提出加急行動的方案。
小無量山做出了很大的退步,犧牲,只爲了挽留住西嶺道宗的盟友位置。
他們需要這部分力量。
束薪君深吸一口氣,盯住那座陣法,關於紫山竊火者的傳聞,這些年傳得沸沸揚揚,據說是一位與紫山頗有淵源的散修,別的不會,只會尋龍點穴,搜刮墓陵,十幾年來踏遍大隋每一寸地下陵墓,只爲竊火復活紫山聶紅綾……這個傳聞不知從哪裡傳出來,只不過慢慢被證實,因爲聖山的確發現自己的寶器失竊,被不知名的傢伙偷走。
那個竊火者的逃命手段一流,求存能力極強,只不過被東境三聖山的山主抓住,當初處死……看來當時只是假死之術,竟然又活了過來。
這座陣紋很不一般。
至少能抵抗星君境界的攻擊一段時辰,束薪君瞥了眼遠方空地逗弄紅雀的李長壽,那位小閣老專心投入在逗雀行徑中,顯然是想讓小無量山充當主力。
他揮了揮手,高聲道:“給我打!”
小無量山的劍修,聞言一震,漫天飛劍,寶器,攻擊陣紋,如彩霞一般,轟向那座孤零零的木屋。
方圓三十丈,一片無塵之地,被八片龜甲鎮住。
吳道子身後煙塵四起,轟隆隆的劍光,刀罡,在陣紋懸浮的屏障外炸開,他帶着谷小雨一行人退後,躲回木屋,神情難看。
鎮靈陣雖強,但也架不住猛攻。
持續不斷打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攻破。
“他孃的,寧奕怎麼還沒來?”和尚拽着溫韜道袍衣襟,外面轟鳴,屋內的怒吼有些嘈雜,道:“還有,這幫人怎麼知道老子是‘竊火者’的?”
“咳……”溫韜尷尬道:“當初我以爲你死在東境了,你也知道,傷天害理的事情坐了那麼多,總是怕報應,於是就用‘竊火者’名號頂黑鍋了。”
吳道子聞言,兩眼一黑。
他孃的。
溫韜乾的壞事,也都算在了竊火者的頭上。
今日吳道子“竊火者”的身份坐實……以後各大聖山的追殺肯定少不了。
“我真謝謝你啊。”吳道子面色一陣青紫,氣得牙癢癢,道:“溫胖子,我祝你斷子絕孫。”
溫韜呵呵笑道:“彼此彼此。”
一道劇烈轟鳴,在兩人頭頂炸開,隔着龜文陣法,如一柄重錘落下,震得木屋直顫,險些解體。
幾個人耳邊都是嗡嗡嗡的轟鳴。
一片聒噪聲中,唯有玄鏡極其安靜。小姑娘懷裡摟着昏厥不醒的母親,面色灰白,神情木然,那枚傳訊令再也沒了消息……這纔是最打擊最大的事情。
蜀山選擇了傾力相助。
而書院則是選擇了退縮。谷小雨看到玄鏡這副模樣,一陣揪心,焦急道:“師叔,你快想想辦法啊。”
溫韜也急了,道:“不行老子出去跟他們拼了。”
“看到紅雀下場了嗎?”吳道子呵呵一笑,譏諷道:“你打得過那隻鳥嗎?你拿什麼跟李長壽拼?”
危急時刻,和尚冷靜下來。
他聆聽着木屋陣法外的震響,深吸一口氣,望向溫韜,沉聲道:“按照這個程度……陣紋最多還能撐五十息。此後陣紋若裂,我帶着玄鏡,你帶着谷小雨,分開逃跑,能逃多遠,便看天命了。”
谷小雨攥着掌心,喃喃道:“對不起……是我們連累了你。”
“我們”兩個字,讓玄鏡灰白的面色一怔,只不過更加摟緊母親,更加沉默。
吳道子瞥了眼小傢伙。
谷小雨咬了咬牙,道:“再等一等,小師叔就快到了。”
吳道子已經不說話了。
他開始在心底默默倒數計時……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縮在角落裡的玄鏡,聽着屋外飛光四濺的轟鳴,無數的喧囂,還有怒吼,似乎回到了太和血夜的那一刻,沒有人是能夠相信的,沒有人是不會背叛的,她望着那個傻乎乎的少年,這似乎是唯一的那個例外。
至於谷小雨口中的“小師叔”。
呵。
不是她不願信啊。
而是相信這件事情,實在太傷人了。
玄鏡搖了搖頭,嘴脣顫抖的輕聲道:“谷霜……不會再有人來了……你們拋下我吧,不用帶我逃了。”
一直沉默倒數的吳道子,俯瞰看着此刻哀極的少女,淡淡道:“你若不想逃,我一個人樂得輕鬆。”
與此同時,和尚心裡做出了一個很準確的猜測。
“書院不來閻惜嶺,或許與天都達成了某種協議,這個小傢伙畢竟是書院院長的弟子,李長壽大概率會留她一命。不過這樣的話,就是把蜀山賣了啊,寧小子交友不慎,被人騙了。”
他眯起雙眼,把今夜的局勢看穿了。
說白了。
是李長壽藉着兩個小傢伙釣魚,憑藉大占卜術封鎖空間,於是釣到蜀山的溫韜,還有自己……然後再借着自己一行人,試圖釣出寧奕。
閻惜嶺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如今動手的只有小無量山……剩下的那些伏兵,根本無法估測,比起寧奕沒有趕來,吳道子更傾向於那個傢伙已經來了,只不過一直在暗處觀察,尋找最佳的出場時間。
連天都律法的直射,都停下了,這片山嶺在今夜短暫的淪爲無法之地。
這場殺局何其盛大?
如果只是爲了逼迫寧奕現身——
那麼他反而希望……寧奕不要出現!
倒數時間一點一點逼近,谷小雨蹲下身子,盯着玄鏡那雙木然的眼瞳,小傢伙低聲道:“玄鏡……你相信我麼?”
少女看着谷小雨,輕輕笑了笑。
這笑已是答案。
“我帶你逃,我跟兩個師叔分開,分別從三個方向逃,是有機會逃掉的。”谷小雨深吸一口氣,“就算……就算書院來不了,小師叔也一定會來!”
話音落下。
束薪君一縷劍氣,劈開黑夜,八枚龜裂的陣紋陡然破碎,木屋的禁制瞬間破開,連同着一整間木屋,一同炸裂開來!
而與此同時,一道熾烈的劍光如煌煌雷霆,從九霄落下——
長夜被撕開。
雷光渲染,大地銀白,盤坐空地逗弄紅雀的李長壽停住了動作。
當這一切恢復之時。
木屋之外,多了一道身影。
單手捻住劍柄,細雪劍鞘上挑的寧奕,如一座沉穩之高山,站在谷小雨身前,劍氣簌簌落下,木屑和殺意在三尺之外冰消雪融。
這道劍氣雷光,經久不息,懸在閻惜嶺上空,不僅僅照亮小無量山的四十九位劍修,還照亮的西嶺道宗調遣的十字小組,數百人的麻袍道者,以及山嶺之外,懸而不發的天都鐵騎,前前後後,近千餘人。
天都鐵律爲他而閃爍。
長光浩蕩,殺局隱現。
寧奕看清了這一切。
那位小閣老停下蹂躪紅雀的動作,心想這世上果然許多事情是自己無法理解的……看樣子寧奕似乎已經提前預知了這場殺局大概的規模,但最終還是做出了“不理智”的選擇。
人果然是不一樣的。
黑袍鼓盪。
黑袍年輕男人看着遠方的李長壽,拔劍出鞘,劍尖上挑,映襯滾滾雷光。
寧奕輕聲笑道。
“不就是一場殺局嗎?”
“在下寧奕,前來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