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火海扭曲的空氣,許問看清了這個表情,也看清了郭安的動作。
他心裡不祥的感覺更濃了,拼命地在火海里到處看,想再看條路出來。
這一次,他不是想給郭安找一條出路,而是在看怎麼樣才能趕到他身邊去。
他想要抓住郭安,他感覺他要幹傻事了!
但郭安做得很決絕,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他把原油鋪滿了大部分的花田。
現在,火焰蒸騰,植物在高熱中萎縮、傾倒、變成焦炭,而許問也絕找不到一條能儘快通向他的路。
他只好從旁邊繞,一邊繞一邊對着郭安大吼:“你別動,老實呆着,等我過去!”
黑姑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張着翅膀,飛在許問頭頂上,嘶啞地大叫。
烏鴉悽鳴,不祥感更重。
在烈烈的聲音中,郭安好像聽見了許問的話,對着他又笑了一下。
然後,他拿起旁邊一個小罐,把裡面的液體全部澆到了身上,扔掉罐子,朝前一步,踏進了火海。
他做此動作的那一刻,許問就停下了腳步,呼吸幾乎都要停滯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火苗舔到了郭安的身上,然後像是吃到了什麼美食一樣,以極快的速度向上舔了上去。
一瞬間,郭安臉部的肌肉極度扭曲——烈火焚身本就是最頂級的痛苦。
但下一刻,他的表情又奇蹟般地平靜了下來。雖然他細微的肌肉還在跳動,表示痛苦還在繼續,但他還是強行讓自己放空並且平靜,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彷彿在感受這種痛苦,並且細細品味。
火焰無情,捲上了他的身體,覆蓋了他。
他的頭髮、衣服全部都燒了起來,下一刻是他的肌膚皮肉。
火帶來了另一個世界,帶來了地獄,侵蝕着它所接觸的一切。
很快,郭安就站不住了,坐倒在地上。
他盯着眼前浸沒在火中的忘憂花,露出了痛苦、憎恨、憤怒、卻又傾慕的眼神,他一把伸手,抓住一枝,握在手上。
那朵花運氣很好,避開了周圍的火焰,尚且完好無損。
它鮮紅、豔麗、帶着一絲即將凋零的絕望與殘忍的美。
郭安定定看着這朵花,眼中傾慕更甚。
片刻後,火燒上了他的手指,他彷彿一個顫抖,又彷彿是憤恨,用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揉碎了那朵花。
花汁沾在手指上,被火燒乾。
郭安坐也坐不住了,轟然倒地,躺在地上,仰面看天。
這時他的臉上雖然有燒傷,但大部分還是完好無損的,目光也還算清明。
他的臉比剛纔扭曲得更加嚴重,下頜不停地抖動,在拼命地強忍着什麼。
但他還是沒有動,沒有掙扎,沒有求救,就只是躺在那裡,看着天空。
在這一段時間裡,他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也不知道想了什麼。
最後,他閉上眼睛,嚥了氣。
直到死,他仍然保留着尊嚴,沒讓自己顯得太難看。
…………
郭安往身上澆油,一腳踏進火海的那一刻,許問也忘記繞路了,險些跟着一腳踩了進去,想直接去拉他。
還好在最後一刻,黑姑一聲悽鳴,左騰一個箭步從他身後竄了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
“你幹什麼?”他急切地問,不過沒等許問回答,跟着也馬上看到了對面的郭安,閉上了嘴。
左騰一開始沒有注意郭安的行動,當他看清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想去救人,但緊接着,他就意識到了不對,不可思議地問,“他這是在幹什麼?找死嗎?!”
許問起初還想掙扎,但隨後,他沉默了下來,看着郭安坐倒、倒下。看着他以極快的速度被完全燒焦。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是某種奇妙的感應,也是身爲頂級工匠的某種共鳴,他奇蹟般地瞭解了郭安的想法。
“他確實是在找死。”他輕而沉重地說,注視着郭安。
“爲什麼?”左騰仍然不可思議。
“因爲他的手不能用了。”許問回答。
“啊?”左騰難以理解。
“忘憂花的毒性在他身體裡擴散,已經非常嚴重。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這種情況,他以後很難完成非常精密的工作,對工匠來說是很致命的。”許問緩緩解釋,聲音沉重。
“就這?”左騰還是沒懂,“不是,就是不能做木匠活了,你不能改行做別的嗎?用得着把自己燒死嗎?”
“這樣說,要是你最想做的事情,從此再也做不成了呢?”許問心裡的情緒被他的不解沖淡了不少,問道。
“那就不做了唄。”左騰乾脆利落地說,“活着有什麼不好?”
許問轉過頭來,對他對視。
左騰的目光坦蕩而直接,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根本用不着多做解釋。
許問安靜了一會兒,然後笑了。
“你說得也有道理,只是,有些人的想法確實是不一樣的。”許問看向火海中的郭安,最終還是嘆了口氣。
“不懂。”左騰說。
…………
這世界上,有人像雜草,爲了活下去拼盡全力,有一滴水就能拼命掙扎求存。
有的人則像竹子,不枝不蔓,筆直向前,周圍環境劇變或者壽命到了,就綻放出最後的花朵,然後死去。
許問能欣賞前一種,也能理解後一種,所以他只是等到花田裡的火苟延殘喘直到熄滅,纔過去收拾起了郭安的骨殖。
他把他埋在了那棵梧桐樹跟前,又上前去摸了摸它的樹幹。
這棵樹已經垂垂老矣,隨時都有可能死亡。
但許問已經不打算砍下它,利用它的殘軀,或者代爲完成郭安的作品之類。
他就想讓它陪着郭安,也許他的靈魂還沒有散去,還能看着這棵樹,想象着完成它的樣子。
離開時,許問突然回頭又看了那棵樹一眼。
郭安畫在木板上的設計圖浮現在他眼前。
“郭師傅,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情。”
許問重新回到郭安的墳墓身邊,凝視着老梧桐樹,對他說道。
“也許你的作品,並不需要那麼精密的手法和絕佳的技巧就可以完成的。把你的心與靈貫注在這棵樹上,然後用你的心,而非你的手……”
許問沒再說下去,最後,所有的人聲消失,只有風和樹葉的聲音搖晃着,陪伴着已經逝去的郭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