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0 魚鱗帳中

許問和連林林肩並肩地躺在牀上,心跳如鼓。

他有點不安地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連林林,生怕自己的心跳聲被她聽見,那樣就太不好意思了。

但轉念一想,怕什麼呢?他就是喜歡連林林,就是會因爲這樣的事情緊張得要命,雖然他倆躺在牀上,其實什麼也沒做。

他躺在連林林的枕頭上,隱約傳來一些皁角的清香,那是她髮絲裡的氣味。

她不像這個時代常見的女孩子那樣,會把頭髮留到奇長,從來不剪。她總是到一定的程度就把頭髮剪到半長不短,有人問起來就找個藉口譬如說生火的時候燒了之類。

所以她可以經常洗頭髮,不管什麼時候看,髮絲都是順滑的,總是帶着清香。

許問很喜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帳頂。

他躺在這裡就是來看這個的。

連林林做了一頂帳子,撐在牀的周圍,他做給她的魚鱗紗位於帳頂,平鋪了開來。

“我選了好多地方,才發現牀放在這裡最合適。看,光會從天窗照進來,正好照在帳子上。多美啊。”連林林躺在一個衣服包上,在他耳邊輕聲私語。

許問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自己做出來的成品。

正如連林林所說,清晨瑩潤的白光從天窗裡照入,均勻地鋪灑在帳頂上,魚鱗幽幽生輝,散發着深邃而綿長的光芒。

這些魚鱗是許問從船上搜集來的,出自飲馬河常見的不同魚種,大小、顏色、甚至形狀都因爲魚種以及部位的差異而各自有所不同。

許問將這些魚鱗進行了處理,不僅沒有一點腥氣,而且柔軟圓潤,即使披在身上也會非常舒適。而當它如此展開,它的美、許問在製作時別具一格的用心則越發展露無遺。

那是一片星空,是許問在這個世界無數次擡頭看見的星空,是江南、汾河邊、龍神廟、西漠等所有地方,他擡頭看見的星空。

這個世界沒有光污染,星星格外明亮,許問剛來的時候,就特別喜歡晚上躺在一個地方,抱着頭,看着星星,一看就能看很久。

但真正觸動他的,是那天晚上,飲馬河的渡船上,跟連林林並肩坐在船頭,探頭向外看出去的那一片無垠耀眼的光芒。

天與河相互映襯,河水奔騰,星光卻仍能落入其中,彷彿也在奔涌流動一樣。一上一下,極爲壯麗。

那時候,許問剛剛經歷地震的恐懼、逢春與流魚村村民焦急與傷痛的感染、以及對綠林安定的擔憂,還有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與事情,心緒極其混亂。

但坐在船頭,聽着身邊連林林的呼吸聲,看着那熟悉也陌生的壯麗景象,他的心奇異地平靜了下來,非常平靜。

製作這面魚鱗紗的時候,他回憶起了那時的情景與心情,同時還有另一些事情……

在舊木場的那張桌子,暖融融曬下的陽光,拂過的微風,食物的香氣,師父、林林以及師兄弟們的笑臉,一天勞作之後疲勞結束的輕鬆感。

他沒有描繪具體的場景,卻把所有的這些情緒全部融合了進去,融進了那一片星空裡。

所以現在,你要說這片魚鱗帳織的究竟是一幅什麼圖,誰也說不出來,許問自己都沒辦法。

但是,他把他所有的感觸與心情都編了進去,那是他的嚮往、他的懷念,以及他的愛。

“真舒服啊……”良久之後,連林林輕聲說道。

“嗯?”許問用鼻音問。

“看着就覺得很安靜,很舒服,還有點想打瞌睡。”連林林聲音很小,帶着笑,還真的打了個呵欠。她的聲音軟糯糯的,說道,“當時我把它鋪開看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所以馬上就想到可以做個帳子,這樣一定睡得很香。”

她翻了個身,用手肘撐起身體,認真地看着許問的眼睛,說:“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非常非常喜歡!”

晨光透過她的頭髮,照進她的眼眸,如光、如水、如愛。

許問原本已經平靜下去的心臟再次劇烈跳動了起來,想要伸手,但手指動了動,又停住了。

“其實當時收集好這些鱗片的時候,我只覺得是很好的材料,沒想到要用它做什麼的。”他強行轉移話題,說起了另一件事。

“哦?是什麼?”連林林依舊緊盯着他,口中問道,似乎很認真,又似乎有點漫不經心。

“遁世博物館你知道吧?我記得我跟你講過的。我這次回去,遁世博物館剛剛竣工,我去參加了竣工儀式。儀式上,有個人問了一個這樣的問題……”

許問送給連林林的魚鱗紗只夠做個帳頂,剩下的帳紗是她自己配的。她特地選了顏色比較深的紗,從帳頂到牀沿一溜垂下來,此時被風吹得輕輕拂動,掩得帳中人的身影也模糊不清,只有持續不斷的說話聲傳出來。

許問給連林林講了當時在遁世博物館發生的事情,記者的提問,榮顯的回答。

其實他也好,榮顯也好,兩個回答看似不同,其實指向的是同一件事。

“人”。

物無情,而人有情。人情寄物,物便生輝。

遁世博物館所用的這些技術放到今天,其實大部分都已經過時了,可以被新的更簡便的技術所取代。

譬如沐陽門,說到底就是個自動門,經過的時候會引動機括,自動開關。

這用現代電機技術也可以實現,還更方便,也很便宜。

但沐陽這個名字、這位母親爲了孩子的用心,難道不值得流傳下來,被後世的人所記住嗎?

這便是銘刻在技術中的人心,也是真正值得被繼承下來,一直傳承下去的東西。

一代一代的人,形成了歷史。從古至今的歷史,形成了現在的人。

連林林專心地聽着,目光一直落在許問臉上,沒有動過。

許問被她這樣看着,突然有點講不下去了。他停頓了一下,問道:“我那個枕頭還在嗎?還是你留在舊木場了?”

“怎麼會?我當然隨身帶着呢!我拿給你!”連林林專心地聽着,突然笑了。她輕巧地站起來,赤着腳下牀,踩着地面從箱子裡翻出了那個木枕,又回來把它塞到了許問的腦袋下面。

隔着帳子,許問看着她窈窕的身影,嫋娜的身姿,聞着飄蕩而來的淡淡馨香,完全移不開目光。

枕頭還是那麼舒服,但許問已經顧不得感受。

因爲這一連串動作,連林林離他比之前更近了一些,髮絲拂到了他的臉上,從皮膚上一直癢到了心裡。

許問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連林林猝不及防,手一鬆,整個人撲了下來,完完整整地撲進了許問的懷裡。

軟玉溫香抱滿懷,許問的心像是陷進了雲絮裡一樣,溫溫軟軟地落不着地。

“你……”他沙啞着嗓子,正想說什麼,突然聽見有聲音從門口傳來。

“林林……許問?你們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