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有許多人影在跟前晃,像走馬燈裡的紙人,一個個輪着轉。我使勁想掙扎起身看清他們的模樣,眼皮卻越來越沉,他們的身影竟如幻象般模糊一片。我的意識也混沌成一片白。
再次醒來,那些模糊的人影全都消失不見,餘我一人孤零零躺在榻上。整個翠竹軒空蕩蕩的,地上神瑛摔碎的碗片也已經被人收拾乾淨,臥室內的一切都依舊,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似的。
我想喊人,一張口嗓子卻一片灼痛,只能發出“嗷嗷”的叫聲。我心裡有些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手落在肚子上,心裡也沒底,這裡面的小東西還在嗎?我清楚記得神瑛推了我一把,我撞到桌角,然後下腹便一陣令人心悸的疼。
孩子,你還在嗎?我在心裡問着。無人能回答我,我只覺整個翠竹軒像一片死海。
我掙扎着起身,因爲喊不出口,只能自己摸索着下牀,趿了鞋子,向門外走去。推開翠竹軒的門,便有仙娥攔住了我的去路。
等等,這隊仙娥如此眼生,怎麼以前從未見過?瀟湘館原本的仙娥呢?寶蟾呢?玉兒呢?還有紫鵑呢?我一句話都問不出口,嗓子只是灼痛。我是又犯病了,還是被誰餵了啞藥?依稀記得我在失憶最嚴重的時候,喉嚨也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可是現在我突然失聲,好像和那時情況又不一樣。
我正心裡自己和自己默默對話,爲首的冷麪仙娥也不行禮,公事公辦的口吻道:“王母娘娘有令,等湘妃娘娘一醒,就帶去王母宮見駕。”
見駕?是見天君還是見西王母?我這才發現失聲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情。抓狂。
仙娥不由分說拉了我便走。兩個人一人駕着我一隻手,其餘前後左右圍攏着我,生怕我逃了似的。
到了王母宮,穿過層層進進的宮室,來到正廳。
正廳之上。西王母冷血孤煞般坐着。與她並肩而坐的是天君。天君沉靜如水,像一泓幽深的潭。他的目光低垂,落在地上,我看不見他的神色。
仙娥將我一推。往我腳上一蹬,我就跪了下去。“噗通”一聲,膝蓋碰觸白玉地面,立時生疼麻木。我呻yn了一聲,天君身子一顫,擡起頭來,四目相對,電光石火,滄海桑田。
我的心如遭重錘,天君的目光中那麼深那麼深的傷痛源於什麼?我心裡完全沒底了。
“去。把瀟湘館的仙娥拉上來!”西王母冷聲呵斥。
仙娥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寶蟾、玉兒、紫鵑等人就被帶了上來,蹬蹬蹬幾腳踹在她們身上,一個個摔趴在我身邊,我心裡憂急去扶她們。才發現幾人身上都鞭痕累累,血跡斑斑。
是誰對她們動用酷刑?不問也知是西王母指使的。
“姐姐——”寶蟾、玉兒和紫鵑一下抱住我,喚聲哀哀。
“跪好!”王母宮的仙娥狗仗人勢,凶神惡煞的。
我給了寶蟾等人一個安慰的眼神,她三人只好期期艾艾在我身邊跪好。紫鵑跪在我右側,寶蟾玉兒挨着我左側跪着。
我們雙手支地,頭兒低垂。靜聽西王母發話。我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深,我知道我已經是砧板上的肉。
西王母的聲音冷冷響起:“閒雜人等退下。”
一言出,身後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然後大殿陷入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我彷彿聽得見自己汗水落地的聲音。
“說,湘妃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雖然我早有預感,但被當場戳破。還是背脊一僵。我不敢擡頭看天君,我害怕看見他失望的痛苦的眼神。
寶蟾、玉兒緘默着,紫鵑一頭霧水:“姐姐肚子裡的孩子?開什麼玩笑,姐姐怎麼可能懷孕呢?”
“這你得問湘妃自己。”
紫鵑已經扭頭看我,滿眼的詢問。
我說不出話。是個十足的啞巴。
“姐姐,你怎麼會懷孕呢?你趕緊替自己辯解啊!誰這麼陷害你?”紫鵑憂心如焚。
我哪裡說得出話,我自己已經猜到我突然失聲,一定是西王母動的手腳,餵我服了啞藥。就是不知道從今往後我會都這麼啞着,還是這藥只是暫時性的。
“姐姐,你爲什麼不說話?”紫鵑急得都要哭了,一直拉我的衣裳。
寶蟾勸道:“紫鵑,你不要激動!湘妃姐姐心裡已經夠難受的了。”
是的,我苦,我難受,我還有口不能言。
“寶蟾,想來你是知情的,你湘妃娘娘不肯說,那你就替她說吧。”
西王母這個腹黑的老巫婆!我是不肯說嗎?我是被她餵了啞藥!若我說出孩子的父親是神瑛,看她會怎樣處理!
“我……”寶蟾爲難地看着我。她知道我懷孕,可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啊!即便知道,沒有我先開口她又如何說得?
我衝寶蟾搖搖頭,示意她不必理會。讓我們全體閉嘴吧!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說啊!湘妃肚子裡的孽種是誰的!”西王母一拍桌子,聲音冷厲。
我驚跳起來,擡頭間便對上天君的眼神。他幽幽地看着我,只此一眼,已道盡千言萬語。
“母親,你息怒,怪朕沒有事先和母親通口氣。”天君發話了。他恭恭敬敬,謙卑隱忍地向着西王母低聲下氣。“絳珠肚子裡的孩子是朕的,朕想等過了封后大典再公之於衆,更加地水到渠成一些,不想讓母親誤會了,母親不要大動肝火,都是朕的錯,絳珠懷有身孕,應該讓她休養身子纔是,不能再這麼跪着了。母親以爲呢?”
“天君——玉皇——昊天——”西王母一連變換了三個稱呼,氣結鬱悶。
天君不再等西王母示下,徑自走到我身邊來,他向我伸出他的手,那溫潤如玉的大手,皮膚白皙,紋路清明。
我胸腔裡無數的辛酸翻江倒海。化作一股熱流盤旋在眼眶中。
“湘妃,跟朕回去吧!”天君柔聲說,語氣平和,旁人或許聽不出波瀾。聽在我耳裡卻是分外熬心。
我有何面目對他?
天君已經一把拉起了我,我跪久了,雙腳發麻,一個踉蹌就撲倒在他懷裡。天君抿了抿脣,一把橫抱起我,又囑咐寶蟾等人道:“你們幾個趕緊回瀟湘館,該療傷療傷,該上藥上藥!”說着,徑自抱了我大步流星走出王母宮
“玉皇——”身後是西王母氣到不行的聲音。
天君置若罔聞,頭也不回。就那麼抱着我向外走去。
一到瀟湘館,天君將我從懷裡放下來,我忙屈膝一跪,身子抖成一片。寶蟾等人哪裡敢去療傷,在我身邊跪成一線。和我一樣,渾身戰慄着。
天君緘默着,我視線企及之處是他的金色靴子,鑲着最華麗的玉石,分外刺眼。
天君的沉默讓人不寒而慄。我知道我惹惱了他,我知道我傷了他的心,可是如何彌補?事到如今。一團亂麻,我無能爲力。
“天君,湘妃姐姐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天君不要相信他們……”哀哀懇求的是紫鵑,她最近一直病着,還不知道我珠胎暗結之事。
寶蟾和玉兒雖沒得我證實。卻是聰明的女子早已尋到蛛絲馬跡。她二人已去拉扯紫鵑。
天君終於發話:“你們三個先退下吧,把身上的傷處理一下先。”
“是。”三人小聲啜泣,默默退下。
整個翠竹軒就剩了我和天君二人,又是死一樣的靜寂,針落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分明。
我想跟他說對不起。奈何嗓子像被囚住,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解釋的嗎?”天君的聲音微微發抖,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也在努力平復。
我雖然沒有什麼可以解釋的,可是我有萬萬千千的歉意想跟他訴說,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都說不出來。
天君悠長地嘆了口氣,“等你想通了,你就來找我,我們從長計議。”
我眼前那雙鑲金飾玉的靴子動了動,終於邁開步子。華美的龍袍下襬隨着靴子的移動飄搖拂盪。我眼睜睜眼睜睜看着那雙靴子遠去。淚水將那蹣跚的背影暈染成濃淡一團水墨。
我要解釋,我要道歉,別走,回來!
我心裡吶喊着,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一直在地上枯坐到天黑。直到紫鵑、寶蟾、玉兒來掌燈。她們三人一見我一個人呆坐在地上,就慌了手腳。玉兒點了燈,整個房間亮堂起來。紫鵑寶蟾攙扶着我坐到榻上去。
我腦中還是一團漿糊,不能思考。
“懷着身子,湘妃姐姐不要糟踐自己的身子纔是。”說話的是寶蟾。
我心裡一蕩,難道我的孩子還在嗎?我張了張嘴,想確認,卻問不出話。
“這孩子是天君的骨血,是龍胎,姐姐一定要保重纔是。”紫鵑看來是信了天君爲救我說的權宜的話。
“湘妃姐姐,你怎麼一直不說話?”還是玉兒機敏,察覺到不對勁。
我向她比劃了個手勢,玉兒會意,忙去取了文房四寶。寶蟾又取了一隻紅色矮几放在榻上,我提筆蘸墨,在宣紙上寫下“婆婆納”三個字。
紫鵑問:“姐姐想見阿納?”
我點頭。
“王母宮不能輕易進得啊,我這就找神瑛侍者去!不對,他現在已經是太子了!”紫鵑說這話的時候,人已飛身到了屋外。我想阻止都來不及。罷了,由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