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卻睡得極不安穩,隱隱覺得榻前有股殺氣。睜開眼來,神瑛冷凝的面容撲入眼簾。
我騰地坐起身,周身一熱,頓時汗顏。
“做賊心虛嗎?”神瑛站在榻前,俯視着我,一副生殺予奪的架勢。“聽紫鵑說,你懷了天君的孩子……”神瑛自嘲一笑,“我還自以爲是地認爲這孩子是我的。”
這樣陰陽怪氣尖酸刻薄的話語簡直要令我抓狂。我難堪地側過頭。此時此刻,我多希望初龍能突然出現,能將我一下就攬在腋下,然後回擊神瑛:“有我在,不許你再欺負他!”可是我的初龍再也不在了。眼眶一緊,便有淚水大顆滾淌在面頰上。
“做出這樣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給誰看?博誰的同情呢?”神瑛冷嘲熱諷。
我心裡一片慘淡。事到如今,難道我還天真地以爲神瑛會心疼我嗎?我的神瑛侍者早已死了,眼前的人是太子,天庭最尊貴的太子!
神瑛卻一點兒都沒有放過我的意思,奚落的言辭像冰雹一股腦往我臉上砸:“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問題,崑崙山的小樹林裡,娘將她的苦衷和盤托出,你爲什麼不遂孃的心願,和我遠走高飛,而是將孃的秘密、我的秘密向天庭告發,我甚至天真地告訴自己,絳珠重義,嫦娥是她的朋友,她爲救朋友可以豁出一切,哪怕是犧牲戀人和戀人的孃親。直到今天,紫鵑來找我,告訴我,你懷了天君的孩子,我才恍然大悟。你不願意同我遠走高飛,是因爲你留戀的根本不是我們之間的情意,在你心中,天君纔是最重要的,而你終於熬出頭了。恭喜你,天庭的準天后!”
如果我能說話,我一定會讓他滾!可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這一時刻我是個鬱悶的啞巴。我只能任自己的淚水嘩啦啦嘩啦啦滾淌一臉,溼了襟前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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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模糊中,見神瑛猛地俯下身來,他緊緊握住我的肩膀,目眥盡裂,“告訴我,親口告訴我,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我被他搖得快要背過氣去,卻絲毫髮不出聲音。神瑛頹然地滑坐榻前,失魂落魄。喃喃自語道:“我真傻,我真傻……”
這一瞬,我的心疼了一下。我驀地明白他激烈的外表之下掩藏的是一顆凌亂破碎的心。我與他,是我辜恩負義在先,他失愛喪母。怎能不有所發泄?只是他太傻,報復的方式竟是要了我的身子。這又能怎樣呢?這隻會更讓我知道在他心中我是佔據何等深重的位置。哪怕失去母親,哪怕隔着害母之仇,他亦無法放下我,忘記我。愛有多深,恨有多切,糾結就有多痛苦。只是今日。我再也不能擁他入懷,給他安慰。
人咫尺,卻是天涯屏障。
這遺恨,華麗麗無法消除。
我淚眼迷濛地望着神瑛,哪一天我們才能冰釋前嫌?只怕永遠都不能夠了吧?相愛不成反成怨,維繫彼此的只剩傷害。
我多想在那一場曠世奇寒中永遠不要醒來。又或許他早就悔得腸子都青了。今時今日。他該一晃神就會自責:若不曾花五百年時間堅定不移地去救一個忘恩負義的女子,該有多好?
胸口滿滿的沉悶,如巨石,如漫空霧霾,要把人吞噬。
門開了。紫鵑端着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裡是一碗湯藥。雪白的瓷碗,濃墨的藥汁,黑白應和,彷彿我與神瑛的關係,鮮明的立場和距離。
見紫鵑進來,神瑛慌亂抹着面頰,從榻上起身,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也哭了。他心裡的痛與我相比有過之無不及。
我面頰上的淚水被風吹乾,整個面頰緊巴巴的。
紫鵑見我和神瑛都一臉淚痕,不禁一愣:“姐姐,太子,你們怎麼了?”
神瑛扯了扯嘴角,對紫鵑神色頗溫柔,指了指她手裡的藥道:“安胎藥?”
“不是,”紫鵑搖頭,“阿納說姐姐被人餵了啞藥失了聲,這是解藥。”
神瑛一愣,回頭看我,“絳珠被人下了啞藥?”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這麼缺德,肯定是西王母那個老巫婆。”紫鵑憤憤不平,見神瑛面色難堪,又害怕道,“西王母現在是你奶奶,你可別告訴她,她太可怕了……”
紫鵑慼慼然,面有畏色,神瑛反倒釋然一笑,“不會,你放心。”
紫鵑這才心裡一塊石頭落地。
見紫鵑要伺候我喝藥,神瑛便囑咐她道:“你好好照顧你絳珠姐姐,我先走了。”
“恭送太子!”紫鵑福了福身子。
神瑛點點頭,瞥了我一眼,目光帶起一陣冷颼颼的風,“現在你絳珠姐姐懷的可是天君的龍種,能不能封爲天后,全看這個肚子了。你自然要擔心。”
又是這樣刻薄刁鑽的奚落之辭。
累覺不愛了,趕緊走吧!越快消失越好。我忍不住在心裡暗罵這個小肚雞腸的太子大人。
紫鵑端了藥碗坐在榻前,碗裡騰起幾縷水蒸氣,嫋嫋繚繞在我和她之間。初龍之死對紫鵑打擊幾乎是致命的,要不是我也不太平,她一定會一蹶不振。見她臉兒憔悴,身形消瘦,我心裡是滿滿的疼。想開口同她說話,發現還在失聲,什麼寬慰之話也說不出口。
紫鵑彷彿瞭然我的心意,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姐姐的心意,等你喝過藥能說話了,我們再好好說話,秉燭夜談也行!”紫鵑笑起來,脣角上揚,像一彎月牙。
她用湯匙舀起湯藥放在脣邊輕輕吹起,涼了再送到我嘴裡。我沒細想,只盼着能早點發出聲音說出話來,一口氣喝了紫鵑手裡的藥,心情小激動,等着恢復語言功能。
紫鵑道:“喝了藥好好歇歇,一覺醒來就好了。”說着紫鵑就來扶着我躺下。
等等!我一把握住紫鵑的手,驚恐地瞪大眼睛。
“怎麼了?”紫鵑驚疑。
我一下摁住我的肚子,惶恐道:“這不是解藥!”
紫鵑立即展開笑顏:“這就是解藥,姐姐你看你能說話了!”
是啊,婆婆納的藥功效立竿見影,可是我爲什麼肚子這麼痛,彷彿有一塊肉在生生剝離。重重地抽痛之後,我只覺裙子底下一溼,心也跟着涼了大半截。
“姐姐,你怎麼了?你的臉色好蒼白啊!”紫鵑的手一觸到我的身子就失聲喊了起來,“血!”
滿眼猩紅,滿室血腥,我的心墜入谷底,卻還是不死心地將紫鵑往外推:“快去把阿納找來!”
“哦!阿納!阿納還在廚房,”紫鵑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嘴裡嚷着,“阿納——”
阿納來了,彷彿早就預知一切似的,沉着冷靜往榻前一坐,握了我的手道:“姐姐,你忍忍,痛只是一時的,孩子掉乾淨也就不痛了!”她是最熟稔的醫師,嚶嚶囑咐着我。
我看着她面紗之下那雙從容不迫的眼睛,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道:“那不是解藥,是墮胎藥!爲什麼不同我商量就替我做決定?”我忍着劇痛將婆婆納一下推到地上去。
紫鵑忙去扶婆婆納,“姐姐,阿納,你們這是怎麼了?”
慌亂之中,阿納的面紗掉落,一張可怖的面容映現在我眼裡,我的瞳仁瞬間就瞪大了,紫鵑更是唬得後退了一步,驚叫起來:“阿納,你的臉!”
阿納重新帶好面紗,爬跪起來,膝行到我跟前,仰着臉,哭道:“阿納必須替你做這個決定!哪怕姐姐恨我怨我惱我,這個孩子都不能留!這是阿納的決定,也是天君的決定!”
五雷轟頂!又一陣劇痛襲來,我一下昏厥了。可是我又清醒地漂浮在空中。我的身子飄飄悠悠離了瀟湘館,一路飄蕩,隨着風雲激流回旋,直到落在一片美麗的草原之上。
一條河流穿原而過,麋鹿成羣,羚羊奔跑,還有野鶴大片大片地競飛。我的身子隨着那些靈獸漫步在草原之上。草原之上,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個天使般的男孩,珠圓玉潤,機靈可人,白皙的肌膚吹彈得破。他歡快地向我跑來,奶聲奶氣地喚着我:“孃親——”然後便是風鈴一樣清脆悅耳的笑聲。
我的心柔軟得都要化了。我向着那個可愛的孩子伸出手去,那孩兒跑着跑着,卻一下碎在風裡,像顆脆弱的玻璃球,瞬間就被風吹走了碎片。
我驚恐地看着那一切,那麼好的一個孩子,說沒就沒了,我在原地瘋狂地轉圈。我想尋找到那個孩子,可是沒了,再也沒有了。我淒厲地尖叫起來。
我醒來了,發現身上的衣裳已被換過,一件雪白的綢裙裹着我的身子,我也沒有趟在榻上,而是睡在牀上。牀前跪着婆婆納,她雙手支在大腿上,依舊蒙着面紗,低垂着頭顱。
我一下就清醒了,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擺在了我的面前:我的孩子沒了。
絕望向一座大山頃刻就壓上了我的胸口。
我沒有說話,就那麼睜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牀頂的帷帳,那鏤空的帷帳上一個一個的小圓孔都像一張血盆大口,彷彿要將我生吞活剝。
淚水從我的眼角無聲無息地滑落,“你出去!”我輕輕對婆婆納說了三個字。
婆婆納身子一顫,“姐姐——”
“出去!我暫時不想看見你!”我提高音調喊起來,頓覺血涌腦門,眼前一陣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