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上,文武百仙位列兩邊,天君沒有身穿上朝的龍袍,而是素服白衣,長長的黑髮沒有冠束,瀑布一樣披瀉肩上,一直垂到腰際。天君的臉上紙一般蒼白,他的過分素淨的裝束不合時宜,卻和我的素服白衣顯得登對。他一臉淡然神色,兩眼中蘊滿寂寥,整個人淡雅得像一縷風,彷彿一吹就化了。他坐在天君寶座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從凌霄殿殿門口一直走上大殿去。
我一步步走得如踩棉花,白色的衣袍下襬隨風拂動,長髮也在身後飄揚激盪。我的神情同樣淡漠,心頭縱有千般疑問,也有明確的一點自知之明:天君封后不過爲了救我性命,絕不會再對我存半點非分之想。他與我相知一場,一道聖旨將我從斬仙台上救下來已是仁至義盡,但也從此一拍兩散。
我從沒有像此刻一樣沉靜、坦蕩、心如止水過。我坦然走到殿中,安安靜靜地跪下,面無表情。
天君向太白金星揮一揮手,太白便舉着聖旨到殿臺前朗聲宣讀:“天君有旨,擢升瀟湘妃子絳珠爲天后——”
滿殿譁然,神仙們竊竊私語,卻是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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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西王母由神瑛攙扶着急急出現在大殿上,一聲“玉皇”無盡怨責。
天君不爲所動,依舊一臉淡漠朝太白金星揮一揮手,太白又拿出一卷聖旨,朗聲宣讀道:“天后絳珠,不保龍嗣,辜負君恩,即日起黜其天后封號,貶爲湘妃,謫居瀟湘館,悔過靜思……”
立後廢后,君王一念間。
我坦然地看向寶座上的天君,四目相對。兩潭死水。他的心事我當明瞭。現在我是天君的廢后,怎麼可能再和神瑛開花結果?原來戰場無父子,這戰場也包括情場之戰。
西王母已走到我身邊,仰頭看着寶座上的天君道:“玉皇。既然絳珠已廢,天后人選不能懸空,不如另選吉日冊封警幻仙子爲後……”
“朕此生只有絳珠一個天后,就算她是廢后,亦是朕的廢后……”天君靜靜地從寶座上站起身,靜靜地從白玉臺階上走下來,衣袂翩飛,長髮飄飄,白色身影美得出神入化。
他如一片雲輕輕來到我身邊,一隻手溫潤如玉伸到我面前來。聲音輕飄飄,彷彿春風和煦:“朕送你回瀟湘館……”
我一顫。他神色超然,淡漠如水:“朕最後送你一程……”
他不再跟我自稱“我”,而是自稱“朕”。我眼眶發緊,胸口如重拳擂過。我懵然不懂伸手。還是天君自己握住了我的手,拉我起身,攜着我向凌霄殿外而去。我們留給西王母和文武百仙的是兩襲雪白的背影。
一路無言。此時無聲勝有聲。他一直攜着我的手,穿過繚繞的浮雲,穿過香菸嫋嫋,穿過宮殿萬千,向瀟湘館走去。他說最後送我一程。是的,我進了瀟湘館,從今以後就再也休想出來。我將永生永世被幽禁,永生永世做他一人的廢后。他得不到我,也不許任何其他人得到我。他用廢后之名囚禁我,用一座宮殿幽閉我。我不想說他殘忍。也不想說冷酷,我傷他的,實在太深太深了。
神瑛追在後面喊:“父皇,你不能那麼自私,你明知道絳珠肚裡的孩子是誰的。你爲什麼不能成全?父皇,你對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寬容,對三界又何談仁慈?父皇,你把絳珠還給我,父皇,我可以不做天庭的太子,不做天君的兒子,但是求你不要幽禁絳珠,父皇,你已經奪走了我孃的生命,爲什麼還要搶走我的絳珠!父皇——”
我想回過頭去最後看神瑛一眼,可是我卻不能動。
側眼看天君,他依舊不露聲色,一臉淡然。
“太子神瑛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流放下界蠻荒,如無聖召,不得迴天!”
耳邊響起天君清晰的聲音,我一驚,可是定睛看向天君臉上,他依舊風輕雲淡,面無表情,可是那聲音又清晰地響在天庭每個角落:
“太子神瑛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流放下界蠻荒,如無聖召,不得迴天!”
風停了,雲住了,時光就此靜止。我的淚奪眶而出,卻落得無聲無息。
身後神瑛的喊聲也消失了。
伴君如伴虎,今日,這話終於應驗了。
瀟湘館的匾額已在雲中若隱若現。天君鬆開我的手,轉身平視着我。那幽深的目光彷彿萬頃桃花轉瞬落英,一股頹廢萎靡的憂傷直擊我的胸膛。我自是淚眼模糊,卻說不出隻言片語。
天君手起袖飄,整座瀟湘館就開了一個橢圓形的光罩,那是天君設下的結界,結界還沒有封口,只等我進了瀟湘館,便自此與世隔絕。
“我有一事相求。”我靜靜說道,如待宰的羔羊。
天君沒有吭聲,微微點了點頭。
我道:“絳珠被幽禁永生,無怨無悔,但是瀟湘館其他宮人無辜,絳珠不想拖累她們,可不可以將她們遣散,重新安排到天庭各宮室去,不要跟着絳珠囚禁?”
“可以。”天君平靜如水地看着我。他的手輕輕一揮,我的身子就飛了起來,面對着他,向後退去。他的白色身影在我的視線中漸漸遠去,化作雲霧之中一道銀白的光點。
我進了結界,摔落在瀟湘館的園子裡。館內所有宮人都圍上來,我擡頭見那結界封口還沒有合上,趕緊起身,施法將她們送出那個封口。紫鵑、寶蟾和玉兒驚慌失措地攀住殿門,哀哀地看着我。
“姐姐,你這是幹什麼?”
我沒有回答她們,而是加重了法力將她們更加迅疾地送出結界封口。大多數宮人都被我的法力送出了封口,紫鵑、寶蟾和玉兒還死死地攀住殿門,不願意出那封口。
“姐姐,我們不走,我們陪你一起幽禁!”
眼見封口越來越小,結界就要關上了,我閉上眼睛,腳重重跺地,猛吸一口氣,使出渾身氣力施法,只覺身邊陰風瀟瀟,竹林嗚鳴,寶蟾和玉兒的喊聲湮沒在風聲之中。
“姐姐,救我,我被卡住了!”紫鵑淒厲的喊聲響起。
我猛然睜開眼睛,見紫鵑雙手死死攀住門樑,雙腳卻卡在結界封口,封口已經只剩碗口大小了,我忙施法將她從封口裡拖了出來。紫鵑摔在我身邊,那封口迅速合上,結界已是銅牆鐵壁,天衣無縫,一片血紅的光閃現又熄滅,結界的光罩就消失了。
“姐姐……”紫鵑從地上爬起身,紅愁綠慘地看着我。
“湘妃姐姐……”
“湘妃姐姐……”
瀟湘館外響起寶蟾和玉兒的哭聲、拍門聲,我橫了心腸,不理會那些聲音,拉了紫鵑的手慘淡地向翠竹軒走去。
穿過竹林,竹身上的紅斑彷彿魔頭張開血盆大口,從竹身上竄出來,陣陣煞氣襲人。我驚跳起來,那些血盆大口又消失了,竹身上依舊幾道醒目紅斑。
“姐姐怎麼了?”紫鵑擔憂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盯着那些紅斑,許久纔回過神,訥訥道:“沒事,太累了,扶我去歇息吧!”
紫鵑扶住了我的手,仰着她赤誠的小臉。我心裡暖暖一酸,跟着我幽禁永生,她自是無怨無悔的。感動與愧疚,五味雜陳,無法言說。只能低嘆一聲:“紫鵑,對不起……”
“姐姐別這樣說,當日你讓我們回靈河,我還有初龍相伴,度過漫長時光,而今初龍不在了,如果我還不能和姐姐在一起,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紫鵑期期艾艾地說,眼中是和我一樣死灰般的寂靜。我心裡還擔憂神瑛,卻是身陷囹圄,無奈其何,只希望西王母能再次以奶奶的身份保護他。而初龍已死,對紫鵑而言的確生無可戀了。只是這丫頭不知道初龍尚有一縷魂魄依存,我從前瞞着她,不過因爲她病體虛弱,需要復原,而今就更無必要告訴她了。漫漫幽禁的歲月,如果外頭的世界有她牽掛的東西,她卻不得出去,那樣只會加劇她的痛苦。
自此以後,這瀟湘館便是我們主僕二人永遠的棲身之所了。
我攜着紫鵑慢慢走近翠竹軒去。
幽禁的歲月對我而言倒也不難捱,我從前就鮮少出門走動,和幻兒瑰兒鬧掰之後,我就更無地方去了。現在名義上幽禁,於我內心深處卻是能得到真真正正的寧靜,甚至我要感謝天君,他不但又一次將我從斬仙台上救下來,而且用一個結界隔絕了瀟湘館與天庭其他人的聯繫,看起來是處罰,實際上卻是保護。有了天君設的結界,誰敢來瀟湘館鬧事?我是廢后,被囚於結界之內,西王母再也不能肆意挑釁,天君從另一個意義上保證了我的人身安全。
悟到天君的良苦用心,我驀地豁然開朗,落寞的心緒也振作了起來。
“紫鵑,我肚子餓了。”我微笑着道。
“姐姐肚子餓了?那紫鵑去廚房做吃的……”紫鵑驚得下巴都要掉了,她無法想象我在這種情形下還有心情吃飯。我拉了她的手,道:“我和你一起去。”
“姐姐?”紫鵑眼中盛滿疑懼。
“既來之則安之,混混沌沌戰戰兢兢也是一日,開開心心平平和和也是一日,所以你選擇怎樣的一日?”
紫鵑茅塞頓開,握緊了我的手,我們一起沿着抄手遊廊向廚房奔去。時光彷彿又回到了靈河。每日裡不爲別的籌謀,只爲一日三餐費心機。這樣的歲月便是幽禁歲月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