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記憶紊亂,出現於我眼前的婆婆納又如初見。而婆婆納脫下天庭神醫裝,穿着第一次和我見面時的藍紫相間羅裙,粉白上衣,頭上兩側的祥雲髻也梳成初見時的麻花扭,只是我早已不記得了,只覺眼前的少女好清麗,好好看。而婆婆納看我的眼神充滿愛憐與悲憫。
滿室輕紗垂幔,冰晶雪瑩,倒也浪漫,只是我一直躺在牀上,煞了這風景。
婆婆納跪在牀前,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眼裡噙着淚,反覆說着:“姐姐,我一定會治好你的,一定!”她彷彿在給自己打氣。
有了蓮玉斷續膏救我的命倒也不難,難的是讓雪女恢復容顏。那樣一張歇斯底里的面孔如何恢復花容月貌?
我說不出話,但婆婆納對我的擔憂瞭然。她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恢復雪女的容顏,拿到蓮玉斷續膏,重新接續你的絳珠。姐姐,你的絳珠重新接續之後,你就會恢復所有的記憶,包括靈河岸邊的,包括你和天君在下界共度三年的經歷,姐姐,到時你就能想起阿納了,想起紫鵑,想起初龍,想起艾莽,我們五個人在靈河生活的三百年快樂時光,無憂無慮,自由自在,我知道姐姐你在天庭過得很累,可是我們都回不去了……”婆婆納說到此處潸然落淚。
淚水打在我的肌膚上,就像打在我的心上,鹹澀辛辣。
“謝謝……”我的喉嚨咕嚕嚕,使勁發出那兩個音來。不管我有沒有恢復記憶,你對我的好我都已經感受到了。我們之間的情誼一定比親人還親吧?
婆婆納只是一個勁地搖頭,與我相對垂淚。
當婆婆納要重新給我接續絳珠的時候,雪女的容貌已經恢復如初。那是個比幻兒還要美豔的神女,風姿綽約,聘婷大氣。霰雪鳥立在她身邊,就像忠實的護花使者。我微笑着注視着雪女的絕美容顏,暗歎婆婆納的醫術。沒想到婆婆納的醫術精湛如斯,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方法。我爲有這樣的好朋友感到驕傲。
“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有那麼愛護你的天君,還有願意爲你肝腦塗地的朋友……”雪女充滿羨慕。
我沉浸在驕傲的情緒中,沒有細細窺度雪女的話。婆婆納是我的驕傲。婆婆納,等我的病好了,等我的記憶恢復了,我就向天君請求,讓我和你一起回靈河去,我們回靈河找初龍,找紫鵑,找艾莽,我們一起過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心裡滿滿的希冀與祈禱。
天君來看我,因爲手術要先折斷我的絳珠重新接續,他怕我緊張。
“我讓阿納調製了最有效的麻藥,你不要害怕,一點兒都不會疼的。”天君的聲音溫柔到極致,像是和風中最輕慢的雪花,一觸即化。
我點頭,時至今日,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我不相信自己,我也該相信婆婆納的醫術,相信天君愛護我的心。我心裡沒有害怕,只有期待,我期待我記起過往我與大家相處的每一個點滴,然後被幸福滿滿包圍。
我說不出話,只是握緊了天君的手。天君的手溫暖如火焰,融融的溫暖透過指尖傳送向我的四肢百骸,好舒服,好安適,好靜謐,我慵懶地漸漸閉上了雙眼。視線模糊的最後一瞬我看見婆婆納出現在我的病牀前,她手捧托盤,托盤上是各種手術用刀,和一支蓮玉斷續膏。我想同她說話,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我想努力再看她一眼,視線向上使勁擡起,落在她面上時就重重闔上了。爲什麼阿納蒙着面紗?動手術的醫者都要蒙着面紗遮住口鼻嗎?(後來的後來人類發明了口罩,哈哈哈)我帶着困惑沉沉睡過去。
醒來時,冰雪宮殿輕紗垂幔,好一個桃源仙境。我心清目明,神舒氣爽,從冰雪宮殿中一路奔跑着向雪原而去。雪峰已化,整個雪原只剩白茫茫一片曠野。遍地雪蓮怒放如雲。
蓮玉斷續膏是雪女師傅雪隱所制,封存在雪峰山底的冰雪之中,一來是雪女爲了紀念恩師,二來作爲雪峰鎮峰之寶。若蓮玉斷續膏被挖出,整座雪峰就會發生雪崩。
我清楚地記得雪女的話。我記得,我記得!
我欣喜地在雪原上奔跑。我記得!我記得!我記得我是三生石爺爺腳下一株卑微的紅姑娘,宇宙洪荒,天地鴻蒙之際,爺爺將我帶去了西天靈河。一場絕命霜降我幾乎一命嗚呼,是神瑛侍者五百年灌溉之恩我得以重見天日。女媧氏帶走了三生石爺爺,我與神瑛初見在靈河岸邊。白衣飄飄的少年,丰神俊朗,美得慘絕人寰,於是我一見傾心。可是神瑛與我匆匆一瞥便回了赤霞宮。我以爲我將在靈河邊度過寂寞恆久的時光,紫鵑、婆婆納、初龍、艾莽闖入了我的生命。我們五個人相依相靠,相親相愛,修煉用功,時光一晃就是三百年。月萌來了,告訴我神瑛有難,赤霞宮被毀,爲了報恩我奮不顧身闖入東方天庭。南天門外,邂逅楊戩,從此剪不斷理還亂。有的人,見一眼便是永生的緣分。可是現在楊戩再也不屬於我了。想到楊戩,我的心微微一疼。在天庭的長街上,他傷心欲絕離我而去,穎梨冷厲地說:“從今往後楊戩就是我穎梨的了,與你絳珠再無瓜葛!”楊戩已是她人的夫婿,蕭郎從此陌路。而神瑛,我與他也已然隔着害母深仇,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初龍因爲誤會我與天君曖mei不清,一怒之下摔碎了親手贈我的淚鏡。艾莽爲了我去佛祖坐下投誠,那個月夜在靈河的曠野中剃光青絲的艾莽與我一席長談又倏然浮現到腦海。我的心寸寸痛碎,爲什麼每一個愛我的朋友都離我遠去?是我辜負他們,還是我與他們之間情深緣淺?
冰雪宮殿之中,婆婆納對我說:“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
是的,再也回不去。
麗麗姐臨終託孤,可是這樣的我又有什麼能力去保護玫兒與瑰兒?所幸幻兒收留了她們姐妹,我總算可以安心。現在我身邊所剩只有婆婆納和天君。我一個人茫然立在雪原之上,讓雪蓮花在腳邊怒放成雲。恢復記憶,所要承受的竟是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的疼。心很累,很累,很累。
我欲哭無淚地走在雪蓮花叢中。過往向密密層層的網一張張蓋下來,蓋得我呼吸困難。冰天雪地之間,只有我孤獨寂寞卑微渺小的身影。
“絳珠——”身後有人喚我,是天君,我眼眶一熱,就回身飛快向他奔去。時至今日,我身邊所剩只有婆婆納和天君了。爲救神瑛,我闖入東方天庭,見到這個至高無上的玉皇,從此便沐浴在他的似海深恩中。他對我大護罪小護短,與衆仙進諫向左,與王母意願相悖,只因爲我是他的一場劫數。我負了楊戩,負了神瑛,我怎能再辜負你?我的天君,我的玉皇,我的昊天哥。是劫數也好,是厄運也罷,都讓我像一隻撲火的飛蛾投奔你,就像投奔烈焰光明,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昊天哥!”我的喊聲在雪原中陣陣迴盪。我撲入他的懷裡,緊緊依偎在他的懷裡,像個頑劣的孩童。讓我霸佔你一刻也好。這時這刻,你不是三界主宰,宇宙的統帥,你只是我的昊天哥,屬於我一人的。神瑛離我而去,楊戩離我而去,還留在我身邊的,是你,我的昊天哥。
我的淚溼濡了天君胸前的衣襟,他伸出手臂緊緊環住我。在那溫暖的懷抱中,我放縱自己**。這一刻我不要清醒,這一刻讓我糊塗一下,這一刻讓我傻一次,蠢一次,讓我昏頭一次。
“昊天哥,你說過如果我恢復記憶還能對你說三個字你該有多麼高興,現在我記起來了,記起了一切,我還是要對你說那三個字:我不悔……”
天君搬起我的頭,目光裡彷彿燃燒了兩簇小火焰灼灼地看着我,那火焰彷彿要把我融化掉。他的整張臉向亙古爍亮的星辰,永不磨滅神采。他將我重新擁入懷中,喃喃道:“我所做一切都值得了……”言語之間竟有了哭腔。
我猛然擡起頭來,熱烈地看着他,問道:“我的病好了,謝謝你,謝謝阿納,阿納在哪兒?我要馬上見到她!”然後我看見天君的目光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