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納被母親派去下界處理事務了。”天君沉吟片刻終於說道。
這一回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相信。
“你騙我,阿納出事了,對不對?她到底怎麼了?”我焦急得五內俱崩。
天君給我一個振作的笑容,他握住我的肩膀安撫道:“真的沒事,阿納很好。”
“很好爲什麼不讓我見她?是不是因爲她去雪峰幫我看病,被王母娘娘責罰了?神瑛因爲放走阿納,就被王母娘娘罰在宮門口當門童,那阿納更逃不了干係!王母娘娘一定重罰她了!我要見阿納!我要見阿納!”我情緒激動,近乎失控。我所能想到的便是阿納因我受累,被西王母責罰,西王母一向冷血無情,她又視我爲眼中釘肉中刺,阿納那麼幫我,不知道西王母會對她下怎樣的狠手。我不能再讓我的朋友受難了。“你的母親是個惡魔!是世界上最惡毒的神仙!”我嚷嚷起來。
“絳珠!”天君冷聲喝停了我,“是阿納自己不想見你。”
我如墜霧裡雲間,“爲什麼?”
天君嘆口氣,“相信我,阿納能見你的時候一定會出來見你的,但是現在她不願意見你。”
我的胸口烈火焚燒般,喉頭一股急驟的火衝上來,一口血便吐了出來。
天君大驚失色,忙扶住我,給我輸真氣。
我心裡明鏡兒似的,阿納一定是出事了,只是他們瞞着我,或許迫於什麼壓力,或者苦衷。我目光直直地盯着天君,冷聲問道:“爲什麼不願意見我?告訴我原因,告訴我真相,真的有那麼難嗎?”
我推開天君攙扶着我的手,蹣跚地轉身,待要擡步,天君喚住我:“絳珠……”
我沒有回頭看他,只是聽他柔腸百結說道:“你要相信大家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
“在靈河,那一場絕命霜降也是爲我好嗎?在崑崙,那一杯絕命酒也是爲我好嗎?”我只覺胸口要被烈焰炸裂開般,心灰意冷地邁步向前走。身邊天庭的桃源仙境在我眼中變得黯淡無光,這高聳的貝闕珠宮,這巍峨林立的虹橋,不過都是爲至高無上的權力服務的。感情在這裡不名一文。愛情也好,友情也罷,都是被凌駕的對象。西王母畢竟是天君的母親,天君對我再好,也不可能爲了我去忤逆他的母親,哪怕是神瑛,亦不會捨棄親情去遷就愛情。
我回到瀟湘館,鬱郁終日。成天價把自己關在翠竹軒內,不吃不喝,懶怠出門。寶蟾、玉兒憂心如焚,說了許多開解的話,我充耳不聞,只是兀自蜷縮着,像只作繭自縛的蠶。
神瑛說過他幫我恢復記憶的目的就是爲了報復我,讓我活在痛苦的記憶中。大家都要我痛苦,那我就放任這痛苦好了。每日蟄伏於榻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感受齧心的疼,任那疼湮沒自己的四肢百骸。
天君也沒有來理會我,幻兒倒是領着玫兒瑰兒來探望我幾次,見我懶懶的,整個人毫無生氣,也就不忍打擾我休息。她哪裡知道我是看到玫兒、瑰兒姐妹便會想起麗麗姐,想起黑風崖度過的患難與共的時光,然後被思念與疼痛啃噬神經。我不與她們多說話,怕一張口就要說出許多眼淚來。她們不來看我也好,眼不見爲淨。
一年一度羣仙宴轉眼又至,我不得不出門去。上回羣仙薈萃還是跳月節的時候,月神主持大局,把盛會辦得盛大體面又熱鬧非凡。跳月節上我還見到了三生石爺爺,不知道這回羣仙宴三生石爺爺可會來參加。羣仙宴,不知道西王母是否會放出婆婆納,讓我與她相見。我總算有了點盼頭,當天君傳話過來,寶蟾與玉兒來爲我梳妝打扮,我沒有拒絕,溫溫順順就起了身,讓兩個丫頭不禁喜出望外。
坐到菱花鏡前,我自己都倒抽了一口氣,鏡中人瘦骨嶙峋,憔悴如黃花,卻也別有一番我見猶憐的意味。
寶蟾那玉梳一邊替我篦發,一邊嘮叨道:“天君如果看見娘娘這番光景,還不知要心疼成什麼樣呢!”
“會心疼纔好,咱們姐姐在這天庭不全仰仗天君的厚愛嗎?你且看看嫦娥仙子的下場,在天庭沒個依靠,能行嗎?咱們姐姐不得西王母歡心,若再不惹天君心疼,那豈不是孤軍無援?要知道今時不同往日,楊將軍去了下界,又另娶她人,神瑛侍者與咱們姐姐又有了嫌隙……”玉兒一邊替我簪花,一邊絮絮叨叨個不停。她說的句句在理,我聽了卻分外心煩。
“玉兒說得也是,湘妃姐姐如今能夠倚仗的也只有天君了。”寶蟾嘆息一聲。我更加心煩意亂。想想天君對我總是好的,我不該因爲西王母而遷怒於他。這樣想着,便有了一絲笑容,寶蟾和玉兒的目光剛好落在菱花鏡上,我一笑二人竟都呆了呆。
“湘妃姐姐,你笑起來真好看。”寶蟾訥訥道。
玉兒也歡喜地附和:“所以仙女兒就要常笑,笑起來天花亂墜,傾倒衆生。”
“你倆真煩,絮絮叨叨的,像兩個老太婆。”
寶蟾和玉兒一愣,隨即噗嗤歡笑起來。
“會說笑話了,會打趣人了,終於是沒事了。”玉兒拍掌。
“湘妃姐姐擁有天底下最剔透的七竅玲瓏心,能有什麼事呢?”寶蟾眉飛色舞。
二人替我梳好了頭,又服侍我穿了天庭湘妃的仙服,戴上妃冠,又像欣賞自己的傑作似的對我爭相打量,品頭論足一番,才一人扶了我一隻手出了翠竹軒的門。
滿眼青蔥的綠色撲面而來,清風中迴旋着綠竹的清香。
“這片瀟湘林長得越發好了。”玉兒讚歎。
“好是好看,也不知終究有何實際用處。”我寥落一嘆,頂着沉重的妃冠扶了玉兒的手穿過竹林,向瀟湘館門口走去。經過竹林時,餘光瞥見竹身上道道紅斑,鮮豔如瑪瑙,驀然想起那時爲神瑛泣血的往事來,不甚唏噓,莫名蒼涼。
一路心事重重向着瑤池而去。跳月節時,西王母還在崑崙,天庭女神仙之中月神獨大,而今月神魂飛魄散,西王母駕臨天界,這種呼風喚雨盡顯風頭的場面除了西王母還有誰能擔大任?
抵達瑤池時,羣仙宴已經開始了。七色的瑤池水旁,是大片萬年不改的粉色桃林,放眼望去,如煙籠霞砌。瑤池彩色的波光輝映着桃花的妖冶繁重,美得驚心動魄。絲竹管絃,仙樂飄飄;環佩叮咚,天女起舞。衆仙則對酒而歌,舉杯擊著。
一聲“瀟湘妃子到——”
舉座皆驚,場內霎時無聲,皆仰頭看我。依稀記得上回蟠桃宴,我只是無心一笑,便害得捲簾大將被貶下界,去了流沙河墮了仙,此一番,面對衆仙仰視的目光,我下意識矜持,不苟言笑地扶了玉兒的手走入場內。舞蹈的天女紛紛退至兩旁,爲我讓道,寶蟾和玉兒隨在我兩側,也都把腰桿子挺得筆直,兩張小臉生機勃發的。瀟湘館裡走出來的人,天界之中有誰不給我半分薄面的?哪怕西王母不待見我,可是天君護犢子般寵溺,誰敢沒有眼力見,公然輕視?至多隻是在西王母跟前說幾句奉承拍馬話時順帶踩我幾腳,但到了天君跟前,勢必又見風使舵要力讚我幾句。
我和寶蟾玉兒,主僕三人穿過長長的紅毯,走向高臺上的天君與西王母。我知道我原就生得不俗,今天又盛裝打扮,走在這漫空桃花雨中,定是一幅絕景。餘光過處,盡是衆仙爲我傾倒的神色。他們中有超凡脫俗的,美豔絕倫的,仙風道骨的,老態龍鍾的,凶神餓的,鶴髮童顏的,皆都目不轉睛地瞪視着我,或將酒杯舉在半空,或半張着嘴不懂得合攏,更有人垂下涎液而不自知,囧態百出。而我只是淡然地走向天君,彷彿沉舟側畔看盡千帆,心裡隱隱的滄桑縈繞。
天君頭頂是華蓋和七彩長虹。他身後是掌扇的天女,拿着紈扇輕輕搖着。他面前的桌案上放滿瓊漿玉液,仙果佳餚。他身側則坐着雍容華貴威嚴莊重的西王母。
我上前盈盈一拜:“瀟湘妃子絳珠拜見天君,拜見西王母——”
西王母瞥了我一眼,目光中盡是輕慢。只要她不公然爲難我,我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天君微笑着,和顏悅色道:“來了便好,一旁坐下吧!”
在天君另一側,與西王母正對,但是偏下一點設下的桌案是爲我而設的。我默不作聲,在玉兒寶蟾的攙扶下入了座。
鐘鳴鼎盛,仙樂大作,羣仙宴繼續。
我寂靜無聲端坐着,儘量坐到眼觀鼻鼻觀心,讓自己像空氣一樣存在着又讓人感受不到。
寶蟾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疑惑地擡頭,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了羣仙中共坐一桌的楊戩夫婦,霎時時間停止,萬物定格,只剩心底裡那一片灼人的痠疼麻癢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