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樣的疼並不曾過去,以爲可以放下,卻是留存心底,冰封了那疼痛,等口子豁開,那疼如冰棱戳插,疼得翻江倒海。
玉兒給寶蟾使了個眼色,頗有怪責她多事之意。寶蟾心虛地看我一眼,就垂了頭,而我期期艾艾地坐着,周遭的一切歌舞昇平都恍若空白。
衆仙中,楊戩的目光癡呆呆射了過來,隨他目光一起掃過來的是穎梨妒火中燒的目光。我心下蒼涼一笑:人都是你的了,你又何必糾結不肯放下?
我調轉了視線,與天君的目光交匯。天君正溫文爾雅笑看着我。瞬間我心裡陰霾掃光,神瑛也好,楊戩也好,都已經過去。我既然決定從今往後守候的人是天君,就必須對他忠誠不二。我回給天君一個極盡陽光的笑,只是看在他眼中,或許是雨後殘陽,虛弱得很吧。
正在目光交流間,只聽仙童一聲報:“西天來使到——”
花海飄香,桃花林旁的五色瑤池水靜靜盪漾,清風掀起層層粉浪,落英繽紛,飄花如雨。我身心一蕩,一道如月光清輝一般皎潔又幽靜的光芒,彷彿從亙古一直穿越射落道我面前,明亮閃爍得令我幾乎眼盲。
一架精巧的輪椅從天的那端緩緩而來,輪子過處,花開如海,風過如浪。艾莽就坐在那輪椅上,淡淡的銀色光暈籠罩周身,不像沙彌像佛陀,素白的袍子襟擺上繡着銀色的流動花紋,巧奪天工,精美絕倫。肩頭飄落了一兩片粉色的桃花花瓣,更襯得其嫺靜淡雅,飄逸出塵。
要是他能站起來,要是他能走,他該多麼俊逸不凡風度卓爾,可是他只能坐着,哪怕坐着也掩不了風華絕代,甚至更增添了幾分殘缺美。紅毯兩旁的神仙無不向他流露恭敬欣賞的神色,連那一片桃花海也堆起層層細浪,追逐着車輪的軌跡,上下歡騰翻飛,就像他袍子下襬騰起了粉色的雲彩。
當艾莽離我越來越近,他的容顏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我驀地想起那夜在靈河曠野,我仰頭問他:“咱們曾經一起這樣看過流星嗎?”他就驀地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他說:“從前當你這樣望着我的時候,我就會伸手遮住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裡有一些讓人害怕的魔力,就算你失憶了,那魔力卻還沒有失去……”
言猶在耳,我啞然失笑,心也跟着雀躍起來。
我情難自禁地從案上站起來,抓住裙襬從高臺跑下去,奔向艾莽,嘴裡忘情道:“艾莽——”這樣輕輕呼喚,眼淚已經被自己喚了出來。
艾莽像大哥哥一樣寵溺地看着我,柔聲道:“絳珠,別來無恙?”
我喜極而泣地點着頭,我想告訴他我的病好了,我的記憶恢復了,他在西天,在佛祖身邊可以安心修佛,再也不用替我擔心了。可是礙於衆仙在場,我什麼話都說不來,只是傻傻地笑着,含着眼淚笑。
艾莽瞭解地點點頭,便向天君和西王母問安。
天君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艾莽,很高興你能替佛祖來參加羣仙宴,這樣,你就和絳珠一起坐吧!”
“謝天君。”
我歡天喜地推了艾莽的輪椅向我的位置而去。我的座位在高臺上,要拾級而上,頗有些尷尬,艾莽不動聲色連着輪椅騰空而起,先降落在了位置上。我不禁一愣,天君朗聲大笑起來。我回了神,見艾莽神情自若,便也釋然一笑,提了裙襬,小心走上高臺去。一步步拾級而上,總覺背後有一道熱流追隨着,我停了腳步回過頭去,見楊戩正看着我的方向,慌忙掉轉身,疾走回自己位置。
心慌意亂地給艾莽加了酒,艾莽笑道:“我現在可是佛祖門徒,豈能飲酒?”
我一愣。寶蟾和玉兒早就替艾莽撤了酒杯,重新換上一杯清水。那白玉鑲瑪瑙的杯子漾着清澈水液分外好看。
天君已經舉起酒杯向艾莽示意道:“艾莽,遠道而來辛苦了,朕敬你一杯,爲你接風洗塵。”
艾莽舉杯相迎,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道:“貧僧以水代酒,多謝天君盛情美意。”
兩相喝下,艾莽又回敬了天君一杯。繼而,又是敬西王母。客套之後,西王母開始主持仙宴,美酒佳餚相繼奉上,各類節目逐一登場,一派吉瑞祥和,歌舞昇平。
這種場合是我一向厭倦的,要不是艾莽在一旁早就起身告退了。艾莽看出了我的倦意,便向天君道:“貧僧旅途顛簸,再加上身有殘疾,有些累了,不知可否先行休息?”
天君眉峰挑了挑,應允道:“好。”
我忙毛遂自薦:“請天君允准絳珠帶着艾莽去瀟湘館休息。”
天君當然應允。於是我像出籠的小鳥,推了艾莽的輪椅,領着寶蟾、玉兒自高臺另一側悄悄退出了羣仙宴。
回到瀟湘館,自是讓仙娥備了好飯好菜看待艾莽。
坐在瀟湘館園子的白玉桌子旁,我一邊陪艾莽用餐,一邊同他歡天喜地地交談。
艾莽卻神色凝然,並不十分歡愉。
“你在西天,能常見到紫鵑和初龍嗎?我好想念他們哪!”
艾莽眉頭一股憂鬱神色,“此番來天庭,就是爲了他二人。”
“他二人出了什麼事?”我的心一沉。
“我也是因爲感覺到西天突然有妖魔入侵不放心纔去靈河找他二人,可是他二人竟不見蹤影。”
“靈河怎麼會有妖魔入侵呢?難道紫鵑和初龍失蹤與妖魔入侵有關?”
“我也只是懷疑,那妖魔不是一般的妖魔,是魔界最高統治者魔君。”
我一愣,我還以爲魔界最高統治者是魔王,沒想到背後還有個更大的魔君。魔王被除,魔君又現身了,看來天庭的危機還沒有解除。
“魔君現身靈河,紫鵑和初龍就不見蹤影,肯定與魔君脫不了干係。佛祖特命我借羣仙宴契機來給天君通風報信,適才羣仙宴上人多口雜,我沒有說明來意,等仙宴過了,我再稟明天君,讓他提防魔君。”
我心下自危,附和艾莽道:“稍晚些,我讓寶蟾去把天君請來,你就在瀟湘館向天君稟告魔君之事吧!紫鵑和初龍失蹤,婆婆納也失去蹤影,會不會有什麼聯繫啊?”
“阿納也失蹤了?”艾莽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點頭道:“從雪原回來就不見蹤影,天君說阿納不想見我,可我總覺不對勁,憑什麼啊?阿納親自到雪原替我療傷,她怎麼會不想見我呢?其中一定有蹊蹺。”我心底全是擔憂,手心也沁了一層汗。
“你不如用頭頂絳珠探看一下他們的下落。”
我頹然搖頭,“試過了,不知道是因爲絳珠碎裂複合失去了原有的法力,還是我大病初癒,絳珠的功能還沒有恢復?總之我用絳珠施法觀微時什麼也看不見。”
艾莽斂容收色,取下我手裡的佛珠,雙掌合十,嘴裡唸唸有詞,但見一個個字符伴隨一朵朵雪白蓮花從艾莽口中吐出,化進顆顆碧綠剔透的佛珠裡去。
“這是我跟佛祖新修得的一段心經,封入念珠內,必要時候可爲你驅魔降妖,護你周全。”
我心裡暖流橫生,看着愛忙的目光也含了溫柔與崇拜之意。
“艾莽,謝謝你。”
艾莽輕扯嘴角,莞爾一笑。
正敘談着,仙娥來報:“楊將軍到!”
我心裡一蕩,今時今日,楊戩怎麼還不避嫌?艾莽看出我的猶疑,安撫道:“你與楊戩之事,我雖人在西天,也略有耳聞,你大可迴避,他或許只是來探望我,你不要多想。”
如此,我起身進了翠竹軒,掩了房門,心緒不寧在房內走來走去。
門外傳來楊戩與艾莽寒暄的聲音,我心裡還是難抑一陣波動。想到楊戩二字,心下便是一陣煎熬。
終於還是忍不住溜到窗下,啓開窗子縫隙瞥一眼久違的人。楊戩一襲將軍冑甲,英武不失文秀,我忙掩了窗子不忍再看。再看,剛閉合的心門又要被洪水衝開,自己又要墮luo情海難以自拔了。我打開衣櫥,翻出那件紅色披風,那件紅披風我親手縫製,楊戩一直隨身穿戴,即便去王母宮吃飯也不捨得脫下。而今卻是破破爛爛,顏色褪舊,上面還沾染了血跡,那是楊戩同魔王戰鬥時流下的血,只是和披風一個顏色,難以分辨罷了。
我抱着披風一個人傻傻坐在牀沿上,失魂落魄,欲哭無淚。
園子裡,艾莽與楊戩舊友相逢,說不完的哥們兒義氣,基情四射。他們愉悅的笑聲時不時傳進房來,讓我心生妒忌。我與楊戩再也不能如此坦蕩光明地一處喝酒一處說話了。他已然有婦之夫,我就必須避之三尺。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門外一陣嘈雜聲,女子的叫嚷伴隨着哭鬧,我側耳傾聽,不由一驚:竟是穎梨!
“楊戩,你現在是我丈夫,是我龍三公主的丈夫,你爲什麼還要來瀟湘館?你太過分了,你不顧我的顏面,不顧龍族的顏面,肆無忌憚地和絳珠勾搭,我要去跟我父王告狀去!”
羣仙宴,四海龍王當然也是齊聚在天庭的,穎梨有龍王撐腰,楊戩確在我瀟湘館內,我的確百口莫辯了。忙推門出去,欲阻止穎梨時,穎梨早已哭哭啼啼跑出了瀟湘館,我望見的不過是楊戩一張鬱悶的愁眉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