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血統論無關卻又有關,終究只是和人類社會先天不平等有關,許樂想起懷草詩當年說過的話,不由自嘲地笑了起來。
人類厭憎背叛,因爲那會帶來極端的不安全感,來自背後同伴的冷槍總是最難防禦的,所以無論聯邦還是帝國,所有的道德規範中,對於叛徒的誅心懲罰總是最重的,比如現在的木恩,卻並不包括他自己。
他身上流着白槿懷氏“高貴”的血液,當他從聯邦英雄變成帝國準太子,即便是聯邦也有很多人不認爲這是一種背叛,只會認爲是命運的狗血安排,而在帝國境內,絕對沒有任何人敢提起甚至是想起,他曾經在戰場上殺過多少帝國青年,甚至暗殺過皇族。
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那麼他曾經冷血的背叛過帝國,後來又無恥地背叛了聯邦,他早就已經死在無數冷言冷言的刀鋒之中,想明白這一點,大概便能對木恩的無奈選擇多幾分理解。
路邊一棵大榕樹,二人將要告別時,木恩問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前些天我曾經和一個人說過,我現在沒有任何選擇,只能希望雙方能夠休戰。這真的很什麼道德正義或者說人道沒有屁的關係,用一個可能不合適的比喻來說,這場戰爭對我而言,就像父親和母親在家裡拿起菜刀互劈,我做兒子的還能怎麼辦?”
“這話說的沒錯,這是天然選擇。”
木恩滿懷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略一思忖後,直接說道:“我可能馬上就要回組織,到時候可能還要用你的名義。”
“你要回去?”許樂皺眉問道:“現在包括聯邦在內,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叛徒,你還怎麼回?”
“唐志中和齊大兵已死,你應該能猜到,組織內的人會把他們的死歸因於你,我回組織的任務,就是拿着情報署提供的證據,向他們揭穿齊大兵的真實面目。”
“你們提供的證據誰會相信?”
“證據這種東西,需要相信的時候就可以相信,一個分崩離析,被無數原本支持他的民衆痛罵的組織,現在的首要問題是生存下去,只要這些證據能讓他們有藉口轉變,從而生存下去,他們就會相信。”
“能不能說的清楚一些?”
“我將在殿下的直接指揮下,領導整個抵抗組織,與皇室進行廣泛的合作,建立一個團結戰線,抵抗聯邦入侵。”
木恩平靜說道:“我相信組織裡大部分同志,會同意這種做法。”
許樂搖頭說道:“抵抗組織最痛恨的兩個人,一個是死了的卡頓,另一個就是領導情報署的懷草詩,他們不可能同意和她合作。”
“我說的殿下不是公主殿下。”木恩微笑說道:“而是太子殿下你。”
…………穩定的手指握着水果刀,緊貼着薄皮切削,能夠僅憑肉眼雙手修復精密結構的他,對付起蘋果來自然簡單至極,幾乎是瞬息之間,七圈薄皮輕柔剝離,他像舉燈籠一樣舉着白生生的蘋果,遞到蘇珊大媽嘴邊。
蘇珊大媽微笑望着他,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吃,神情依舊難掩憔悴,靜靜看着他問道:“小傢伙,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聽到這個問題,許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無論是當年在小院逃難還是這次回來,蘇珊大媽能查覺到他的難處,極少詢問這些事情。其實他本來可以直接說明自己的身份,相信大媽也不會因此而待自己不同,只是想到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想讓她受太大刺激。
想起先前醫生的說法,他的心情有些低沉,綜合醫學檢查的結果並不是太好,當年嬌滴滴的貴族小姐變成在市場裡叉腰罵孃的大嬸,戲劇姓的人生背後藏着太多生活的艱辛,尤其是早年的磨難,對蘇珊大媽的身體造成了極大損害,現在藉着風寒驚恐相加竟是全部暴發了出來,雖然不至於有什麼生命危險,但需要長時間的靜心療養。
“我在情報署工作,嗯,應該算是個不小的官員。”許樂微笑回答道:“那些綁架您的歹徒,主要是爲了報復我,連累到您真是我的過錯。”
“你已經道了很多次歉了。”蘇珊大媽望着他褐色頭髮下面的黑色髮根,咳了兩聲後關心說道:“宮裡不再追查你了嗎?你這頭髮要繼續染了,不然讓人瞧見可不得了。”
“我不是逃犯怕什麼?”許樂揉了揉頭髮,解釋道:“染頭髮主要是爲了方便。”
蘇珊大媽嘆息了一聲,說道:“小傢伙總是在騙人,這裡是第二皇家醫院,如果你只是個普通官員,我怎麼能住這裡?”
“您知道了?”許樂窘迫回答道。
“不要忘記,我小時候也是貴族家的小姐,雖然沒資格在皇家醫院看病,但隨着父母來探過一位大貴族,就算到了現在,也沒忘記後山那片漂亮的梅林。”
蘇珊大媽望着他笑了笑,胖乎乎的圓臉上閃過少女時代的香甜回憶。
“我說過我和公主殿下關係不錯。”許樂笑着說道。
蘇珊大媽的神情忽然黯淡下來,輕輕抓着他的手說道:“保羅那邊還是沒有消息,你能不能幫我問一下?”
許樂微微一怔,想起那天聽到的話,點了點頭。
…………雖然不是所有帝國高層都知道許樂是誰,但以情報署的名義詢問,很快便有了接近真相的答案,只是那個答案並不是好答案。
保羅的津貼之所以遲遲沒能轉入蘇珊大媽的戶頭,確實是因爲沒有他的電子簽名,而之所以保羅沒有簽名,不是因爲他隨着殿下巡查前線無暇顧及此事,而是因爲他在前線失蹤了。
許樂皺眉看着軍部加緊送來的最新失蹤者名單,看着書頁下方那個醒目的名字,腦海中浮現出當年小院裡那個帝國青年灑滿陽光的笑臉。
他在聯邦軍方服役多年,很清楚所謂失蹤者名單,往往便意味着陣亡名單,只不過因爲戰士的遺體沒有找到,或者是在對方的大火力武器下,直接變成了與山河依偎的碎片。
爲了蘇珊大媽的身體考慮,他不準備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然而大媽在貧民區混雜難艱環境中多年熬出來的察言觀色本領,在此時發揮了作用,她看着許樂眉眼間的那抹憂色,用了半夜的時間逼問出了真相。
蘇珊大媽少女時遭遇家破人亡的慘劇,稍大一些時兄長加入西林遠征軍,想要掙軍功替家門恢復榮光,卻不料兄長就此一去不回,直至數十年後纔得到埋骨異鄉的噩耗和一本殘破的曰記,成婚後本可過平淡的小曰子,疼愛她的丈夫卻被病魔奪去。
她的一生每每在最能看到希望的時候陷入絕望,生活對她是不公平的,然而她是堅強的,她帶着年幼的兒子在帝國最破爛的貧民區裡倔犟地生存了下來,直到她聽到兒子在前線失蹤的消息。
無止境的痛苦與黑暗,瞬間擊垮了蘇珊大媽的精神,本就極爲虛弱的身體急劇消瘦,短短兩天時間,便能看到頰畔的深陷,只能無助而悲傷地躺在牀上,望着窗外沁着梅樹氣息的天空發呆。
許樂沉默地陪伴着她,眼看着大媽一步步向死亡前進,他輕柔地捧住她的臉,感受着比以前瘦削太多的觸覺,笑着說道:“瘦一瘦也好,就算是減肥吧,保羅回來後,看到一個更漂亮的媽媽,一定很高興。”
蘇珊大媽極艱難地扯動脣角,望着他笑了笑,用沙啞的聲音無力說道:“這些天……辛苦你了,你也不……用再……逗我開心。”
“不是逗您開心。”許樂站在牀畔,看着她的臉,平靜說道:“您必須活下去,因爲我會去前線找他,我向您保證,只要他還活着,無論是被聯邦部隊俘虜,還是被遺棄在山谷,哪怕是失陷在地獄之中,我也會把他活着帶回來,帶到您的面前。”
很平靜的話語,卻有某種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堅定意味,就像是一塊石頭沉默地砸進惱人的溼泥,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聲響,卻砸出一個難以抹掉的深坑。
蘇珊大媽的眼眸裡緩緩出現某種光彩,某種生命的光彩,用顫抖的手輕輕握着許樂的手指,說道:“我答應你,我不會……死,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我會帶他回來,您放心。”許樂回答道。
“不,我要你……答應我,你自己……不能有事。”
…………清晨的清晨,晨光剛剛甦醒的京都郊區,揹着行囊的許樂帶着從大師範府接出來的鐘煙花,沉默地行走在田野之中。
“哥,我們真的要去墨花星?”
“嗯。”
“我記得那天在阿姨墳墓前,你說過在能解決某個問題之前,你不會去那個地方。”
“是的,我很想念聯邦,但我不能回去,甚至不能去看那些聯邦的人,因爲我始終找不到解決那個問題的辦法。”
“現在找到了?”
“也許快了。”
“但依然沒有。”
“是的,但我找到了去墨花星球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喜歡保羅,他善良開朗,當然也有一肚子不合時宜的熱血,是個很不錯的帝國青年,就像聯邦那些很不錯的青年一樣。”
“我喜歡蘇珊大媽,大媽是好人,好人應該長命百歲,就像聯邦那些心地善良的大媽一樣。”
“這樣的人沒有理由因爲戰爭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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