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漂亮的紅樹林前,鍾煙花停下腳步,擡頭看着他遲疑問道:";可是以前已經有那麼多的人因爲戰爭而死去,你卻一直躲的遠遠的,難道你不覺得這樣不公平?”
許樂伸出手揉着她的頭髮,輕聲說道:";任何人都有遠近親疏的考量,我剛纔說過尋找理由,理由往往就是說服自己的藉口,大媽和保羅對於我來說要更親近更重要,那麼這個藉口也就顯得更有力量。”
鍾煙花聳聳肩,繼續說出自己心中的疑問,比如那顆充滿殺戮的星球上,本來就有熊臨泉那些你曾經的夥伴,爲什麼一直不去?
甦醒過來的晨光,從地際線那頭蔓延過來,灑在二人身後的紅樹林上,寬厚紅葉上的露珠像鑽石般閃閃發亮,映的四周的紅豔景緻添了幾分魅麗之意,許樂望着樹林邊緣那艘做好僞裝的太空船,忽然表情微凝,沉默片刻後拍着少女肩頭說道:";你先上去。”
鍾煙花眉尖微蹙,下意識裡向紅樹林中看了一眼,大致猜到有怎樣的狀況,但她無條件的信任許樂,而且永遠不會像那些只會尖叫發抖的貴族小姐般成爲累贅,所以沒有多說什麼,平平常常走了過去。
看着卸下僞裝後的太空船緩緩關閉沉重的艙門,許樂鬆開緊握扳機的手指,緩慢將手從口袋裡拿出,轉身平靜注視着紅樹林的深處,那片在麗魅豔景幽暗間的地方。
離開聯邦已近三年,在帝國遊歷已久,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過,但他知道對方總會出現,總會在某些特定的時間段出現,自己殺死了齊大兵,那人在帝國深植的故事前因就此終斷,想來總會出面表示一下感慨或者是憤怒。
因爲有這種思想準備,許樂此時的心情很平靜,並不緊張,當然保有着必要的警惕,雖說感情不錯,但誰知道對方會不會發什麼瘋。
封餘從樹林深處走了出來,微微一笑,滿臉風霜在紅葉清光輕撫中顯得柔和少許,只有那滿口黃黑爛牙,輕佻地自脣間露出,迎着漸趨明亮的晨光,顯出醜陋的細節。
“是不是像你這種冷血動物,真的可以活一千年?”
許樂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癟癟的煙盒,掏出防風打火機點燃,然後把煙和火機扔了過去,此時二人之間還有差不多十來米的距離。
封餘點燃香菸深深吸了一口,白中泛着淡藍色的煙霧自鼻孔噴出,然後極詭異的在臉上依偎翻騰,遲遲不肯散去,模糊了眉眼。
封餘眉梢微微挑起,望着地際線上升起的紅日,說道:";你是我教大的,明明自己是帝國人卻總念着聯邦的好,看着自己當年的下屬出生入死,卻躲到幾千光年之外,說起冷血這種事情,你早已超過了我,至於虛僞這種事情,你和已經死了的那個老頭兒倒有幾分相像。”
許樂知道他說的老頭兒是軍神李匹夫,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道:";大叔,這幾年我看過很多書,即便有的無法理解通透,但我還是按着笨辦法背了下來,不過有段話不是最近看的,是以前小時候,你讓我去河西州立大學圖書館看書時,我抄在本子上的句子。”
不等封餘發問或是嘲笑,許樂繼續說道:";一個社會的落後首先是精英的落後,而精英的落後最顯著的標誌是他們經常指責人民的落後。”
“雖然扮演成喬治卡林的你沒有這樣說過,但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無論是面對聯邦還是帝國。”
“我記得這是某位著名聯邦政論家說過的一句著名正確廢話。”封餘微微一笑說道:";我只是好奇爲什麼我們難得見一次面,現在的你卻變成那種乏味的中年男人,習慣性地做這種立場判斷?”
“因爲雖然很少見面,但我一直在想如果見到你應該說些什麼樣的話,或者說我一直在思考,化身萬千流浪在宇宙之間的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帝國皇帝有他的目標,雖然那個目標現在已經不存在。大師範有他自己的目標,雖然顯得有些文藝有些酸,軍神老爺子也有自己的目標,雖然顯得過於強硬,就算是在市場裡賣童裝的大媽都有自己的目標,雖然具體而細微。然而你呢?你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許樂沉默片刻,緩緩攤開雙手,感受着微涼的晨風,並不掩飾心情中被冷卻的那個部分,看着不遠處的封餘,感慨說道:";我想來想去,發現你的目標只是在玩,你擁有了對抗憲章的能力,你把自己看成萬衆之上的神,你只是覺得這些事情有趣罷了。”
封餘脣角微翹,望着他嘲諷說道:";這算不算是心理學中,子弒父情結的具體展現?你對我的失望只是因爲你需要用某種方式證明,你已經超過了我,你可以輕易打敗我,只有這樣,你才能完成這個過程。”
“不,我不是想擊敗你或者說超越你,我不是齊大兵,從來不會信奉什麼進化論的調調,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許樂看着他平靜說道:";唐志中他們想要我去當皇帝,我知道這件事情肯定和你有關,你想要看看我和齊大兵究竟誰能把你的想法實現,爲了知道這一點,你甚至可以冷漠看着我們在房間裡廝殺,我不喜歡這樣,你也不要再指望像玩聯邦民衆,像玩齊大兵那樣的玩我。”
晨光映在封餘的臉上,他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我很清楚他不是你的對手,只不過我這一生就有兩個學生,你真的不應該殺他。”
“我再重複一遍,我只是一個打工的。”
許樂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微微挑眉說道:";他想殺我,我憑什麼不殺他?我才懶得管那個傢伙的存在,對於你來說有什麼意義。這些年很多人都告訴過我,宇宙裡沒有什麼道理,那你們這些老傢伙把我逼急了,我的拳頭就是道理。”
封餘手指微屈,將菸捲遠遠彈入紅日之中,平靜說道:";既然馬上就要離別,說重點吧。”
“以後別來煩我。”許樂說道:";如果你玩膩了,不想再折騰這些事兒了,想回東林療養中心卻找姑娘,我願意陪你一起去,付嫖資這種事情我做的很順手,但如果你還想玩什麼,請原諒我有不做玩具的自覺,到時候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交談至此時,封餘第一次緩緩皺起了雙眉,在晨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夾雜着絲絲銀色,隨着皺眉的動作,看似千年不變的中年容顏也終於多了些蒼老的感覺。
“小傢伙,這是你在威脅我?”
“也許你是爲我好,但問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爲了我好,你很難令人信任,大概是因爲我們本來就是兩類人的關係。”
許樂將菸頭扔到腳下,緩緩碾滅,然後擡起頭來,看着封餘的眼睛繼續說道:";三年前在聯邦,你最大的疑問是我怎麼和憲章電腦取得的聯繫,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爲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
“我習慣信任人,哪怕曾經受過傷害,這種態度一直沒有變過,我甚至也能相信黑夢裡那片光點,憲章電腦發過來的主動聯繫信號。”
“而你不一樣,你習慣猜疑警惕人類,更何況是你最痛恨警惕的憲章光輝?雖然當時具體情況有差異,但本質上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我和憲章電腦建立了主動聯繫,你卻失去了最重要的這個機會。”
許樂看着若有所思的封餘,說道:";現在不行了,聯邦憲章局大樓地底那個老東西變得比以前聰明太多,我們再也享受不到這種福利。”
他話鋒一轉,繼續說道:";這三年我一直在星辰間流浪,想像着你當年曾經度過的歲月,發現我們的區別真的挺大,同樣是流浪,但我有伴,有小西瓜陪着我,如果我願意,我甚至能找四五個女孩兒一起。”
他微微一笑,想着還有菲利浦這個傢伙。
封餘眉頭微蹙,雖然已經是個老男人,但終究是男人,別的方面可以任由許樂大放厥詞,這方面卻是打死也不肯認輸,輕蔑說道:";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找四五千個女人陪着我。”
“你是不敢,而不是不願意。”許樂攤開雙臂說道:";我不一樣,我敢,只是不願意。”
封餘輕輕撫摸滿是胡茬兒的臉頰,看了他一眼,說道:";說完了嗎?說完了我就先走了,不然快要趕不上去維加斯的班車了。”
許樂沉默片刻,看着他認真說道:";大叔,雖然你看着依舊年輕瀟灑,屁股還是那麼翹,但實際上你已經很老了。”
長時間的停頓。
“你快要死了,別再玩了好不好?”
封餘微微一怔,微笑說道:";忘了當年在礦坑裡我怎麼跟你說的?老子當然不會死,老子永遠不會死。”
說完這句話,這對關係奇特的老師與學生,老闆與打工仔就此沉默分道而行。許樂站在微溼的泥地上,看着消失於紅樹林深處的背影,沉默很長時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耳畔傳來離別的風鈴,他知道那是大叔屁股後面懸着的那串六星刀在有節奏的捶打。
此一離別,再見不知何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