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幕府共設下276個藩,並非勢力均等。大如前田家的加賀藩,坐擁加賀、能登兩國,領有超過一百萬石高的產出,而鬆前藩則只有一萬石。同爲大名,兩者卻差距百倍,就連經營最慘淡的商屋都不願去那些偏遠弱藩。
沿海的城藩還好些,海運的便利讓運輸成本極低,藩內居民尚算富裕,多少還有些利潤;那些深處內陸、沒有貴重礦產、土地貧瘠的藩,不但毫無利潤可言,這個時代多如牛毛的山賊強盜和半搶劫半耕種的彪悍山村,會把整個商隊吃幹抹淨,每年消失在深山密林中的商隊不知凡幾。
位於古播磨國的赤穗藩便是這樣一個藩。地處內陸,產出不過兩萬石高,周圍亦全部是一萬石高左右的藩,與其說是藩不如說是個小城而已。也只有鬆平家控制的明石藩,作爲德川幕府的譜代,稍稍富裕些,也不過六萬石高左右,說是窮山惡水毫不爲過。
不過正因偏僻貧瘠,所以商業上的競爭對手極少,而且播磨國出產的織物和鹽是極其有名的商品,所以一來一回如果順利的話,還是有相當可觀的利潤的。
那些大商社當然看不起這些需要冒着極大風險才能獲取的小錢,但中小商戶爲了應對越來越壞的行情不得不冒險進行商業活動,前提是需要僱傭武藝精湛的浪人護航。
島田屋就是這樣一家不大不小的商屋,主要經營一些日常用的小玩意,利潤最大的是隨着海外貿易逐漸涌入日本的荷蘭商品,比如蠟燭、火柴,以及一些製作精良的日用物品。今天便是啓程的最後一天,但浪人的招募情況相當不理想。
由於空山一葉的存在,導致幕府大搜江戶,往日裡大把等待僱傭的無業浪人紛紛出逃避難,以至於需要僱傭十人的島田屋,只勉強湊夠半數,哪怕再怎麼提高價格也無人應徵。
“島田老闆,不是說今天便要出發的嗎,我看貨物都收拾好了,何時動身?”一個面容滄桑的中年浪人問道,他與島田屋合作過數次,雙方算是熟人,此次由他帶領另外三位夥伴接下這次護送任務,還有一個便是自己前來應徵的長本五郎。幾個人的武功與那些長久在道館修煉的劍士當然略有不如,但勝在經驗豐富且吃苦耐勞,在衆多江戶浪人中,口碑還算不錯。
“本村桑,稍安勿躁。唉,此去赤穗藩的商路聽說相當不太平,暴民一葵頻發,加上那些山賊,我打算再等一天,哪怕再多招一個武藝高強的浪人也好。”島田屋老闆島田堪之助愁眉苦臉的說道。
“沒用的,”長本五郎插話道:“江戶被那位大人搞得雞犬不寧,原本打算與我一起來的幾位朋友也大多外出躲避,況且整個日本都不甚太平,如果不是實在拮据的,都不想冒危險護送商隊。”
“爲何不從海上出發?從江戶抵達大阪,再從大阪陸路前往播磨便近得多。”本村山南,那個中年浪人問道。
“唉!”島田老闆又嘆了口氣,“前些天幕府禁止一切船隻出港,每日搜查,就連江邊的船屋也不放過,所以禁令剛一撤銷,所有船隻都在運送那些大商戶囤積的貨物,我們這種小商人哪有資格上船。”
正在幾人愁眉苦臉時,遠處緩緩走來一人,一副大大的斗笠,臉上帶着遮住下半邊臉的半首,讓人看不清面貌。嶄新的衣着平整的好似剛剛穿上,就連腳下的襪子和木屐也沒有一絲污漬,如果不是衣服上沒有任何代表武家的家紋,絕不會有人把這位當做浪人看待。
這個高大浪人沒有說話,指了指島田屋租用倉庫前立着的招募令,又指了指自己,意思相當明顯。
“這位好漢怎麼稱呼?”島田老闆問道。浪人沒有說話,指着自己的喉嚨搖頭。島田老闆一陣失望,怪不得,原來是個啞巴,如果是以往,這種說不出具體來歷,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傢伙,他絕不會僱傭,誰知道是不是附近山賊安排在城裡的探子!
但整整兩日只有這一位前來應徵,自己人手又奇缺,只得硬着頭皮說道:“好漢應該知道僱傭的規矩,我們只招武藝高強之……”話音未落,他只覺得眼前微光一閃,一切又恢復到原狀。正疑惑間,對面浪人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看腳下。
島田老闆左腳大拇指動了動,這才發現,原本木屐上結實的繩系被整齊的切做兩半,但連腳上的汗毛都未有一根損傷,讓他又驚又喜。
雖然他不通劍術,但行商日本幾十年,可謂見多識廣,這種級別的浪人基本都被那些大商戶壟斷,拿着固定且豐厚的薪水做相對輕鬆安全的護送工作,哪裡看得上他這種小商戶。
除非……除非那些犯了事被迫脫藩的武士,衣食無着下才加入往日根本不會正眼相待的商隊,以前他也曾走運僱傭過這種人物。這些武士雖然性情倨傲,不怎麼看得起自己,但武藝着實高強,一般三個浪人都不如這樣一個武士可靠,且大多品德良好,絕不會做出殺死僱主奪取錢貨之舉。有這樣一個武藝高強之人加入,也勉強可以上路了。
島田老闆拖拉着鞋子湊到浪人近前,客氣的說道:“浪人桑,雖然不知你的來歷,但我相信以你的武功不會做出有損顏面之舉,我出……一枚,不,兩枚小判爲這次的報酬,食宿全部歸商隊,你只負責和其他幾位一起沿途保護,一會便出發前往赤穗藩。”
給其他幾位浪人的報酬是每人一枚金小判,但此人武功有目共睹,浪人出刀、斷繩、收鞘的動作,即便武功最高的長本五郎也沒看清。
所以他們雖然心有不服,亦沒人當面提出質疑,只是心中還是不忿的想到:希望不是館內劍法,如若看到山賊嚇得腿軟看你如何在商隊立足……
看到空山一葉點頭答應,島田老闆向幾人告了聲罪,匆匆跑進貨倉指揮此次商隊的夥計們裝載貨物。
“在下本村山南,雖然閣下武藝高強,但本人多次護送島田屋走這條商路,還有另外的三個夥伴和這位長本五郎桑都是武藝高強之輩,所以大家暫時推舉我爲首領,閣下意思如何?”對面的浪人不在乎的點了點頭,解下腰間長長的太刀坐到一旁。
本村山南暗中鬆了口氣,雖然眼前這人孤僻,但看起來也不是多事之人,如此便好。
衆人開始各自收拾行裝,其實也不過是隨身的一個小小包裹,只有長本五郎略帶疑惑的偷偷打量着啞巴浪人:這人爲何看起來有些眼熟,還有他手中比一般打刀長上一截的劍,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不對,不是好似,是以前絕對見過,而且留下過很深的印象……究竟是哪裡?
所有人收拾妥當,島田老闆開始招呼大家離開,啞巴浪人緩緩直起身,仔細把太刀插回腰間繫好繩緒,動作自然而優雅,彷彿符合某種自然規律一般令人賞心悅目。
而一直盯着啞巴浪人的長本五郎此時如遭雷擊,渾身僵硬的定在原地,面色青紫,幾乎立可便要窒息,他的牙齒髮出打字機一般的噠噠噠聲音,但一個字也說不出。
想起來了!這個動作……終於想起來了!
幾日前與好友在料庭喝酒,那個腦袋被劈爲兩半的旗本曾讓眼前這位大人摘下斗笠,他當時做出的便是一模一樣的動作,絕對無法被模仿出的動作!他、他、他是……劍聖——空山一葉!
這位大人打算做什麼?要不要現在揭發他的身份……絕對不要!長本五郎看到空山一葉稍稍擡起斗笠,用自己此生乃至下輩子也無法忘記的冷漠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一旦揭發這位大人的身份,恐怕自己還未開口,能不能留個全屍都不一定。長本五郎死命的搖着自己的頭,眼中由恐懼、祈求、哀憐混成的目光噴薄而出,直到空山一葉微微頷首時,才長出一口,勉強恢復了正常,但胯下的溼潤提醒他,這一切都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