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飯……了!”新娘驚恐地看着骨瘦如柴,面目猙獰,露出的肌膚生着一層灰濛濛泥垢,渾身散發出令人作嘔氣息的嶽衝,雙手不停顫抖着,託在掌上的一盤菜左右搖晃,溢出來的菜汁濺得她衣服,褲子都是。嶽衝笑了笑,低聲說道:“小妺妹,我不是壞人。”他不笑也罷,一笑起來臉上的骨頭鼓起來,似是要撕破薄薄的皮膚。朗朗乾坤,此時鬼氣森森,恐怖之極。除了東方一鶴鎮定自若,在座衆人無不臉色突變,機伶伶打了幾個寒噤。
新娘叫了聲媽媽,身子往後便倒,託在手上的菜餚飛了出去。嶽衝躍了出來,一隻手接住盛菜的盤子,另一隻手托住新娘的腰肢,道:“你沒事……”話音未落,新娘眼睛翻白,昏了過去,胸口氣伏不定,顯是嚇得不輕。嶽衝也嚇了一跳,奇道:“爲什麼這樣呢?”新郎以爲新娘死了,急怒之下,從牆根拿根掃帚,接二連三擊打着嶽衝後心,帶着哭腔叫道:“你這個不人不鬼的醜八怪,爲什麼要來害人?你賠我老婆!”嶽衝驀地挺直腰桿,新郎只覺得一股力量反推回來,一個趔趄,坐倒在地。
嶽衝將新娘放下,凝視着咬牙切齒,準備撲來拼命的新郎,黯然道:“你的夫人很好,好的人就要緊緊抓住,不能讓她離開。”他每個字說得很慢很慢,好像說快了便會情緒失控。新郎半信半疑,撲將過來,手指擱在她鼻前,一股熱乎乎的氣息噴在他指頭上,登時破涕而笑。嶽衝不理會他,慢慢坐入椅中,雙手擱在桌面上,抖得很厲害。葉楓遲疑了片刻,拿起一碗酒,推到他面前。嶽衝毫不猶豫拿起酒碗,往嘴裡灌去,但他的手仍在抖動,酒水打溼了他的衣襟。
葉楓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淺淺飲了一小口,感慨道:“我們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嶽衝橫了邊上廟祝一眼,道:“倒酒!”廟祝不敢惹他,迭聲應道:“是,是!”忙給他斟滿。嶽衝一飲而盡,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廟祝隨即倒上。嶽衝又喝得乾淨。他用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猶如雞爪般的手託着酒碗,不停往肚子裡倒着酒,好像這酒是具有某種功效的靈丹妙藥,可以帶他到一個快樂幸福的地方。他一連吃了十八碗酒,廟祝抱着酒罈,眼睛卻盯着葉楓,似在詢問葉楓要不要倒第十九碗酒?葉楓微微點了點頭。
他知道一個人倘若拼命往肚子裡灌酒,過不了多久,他喝下去的酒便會化爲千言萬語,從喉嚨中吐了出來,不管別人愛不愛聽。他很想知道嶽衝這些天經歷了什麼。嶽衝倒不急着喝第十九碗酒,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白上佈滿了一條條細細的血絲。葉楓心中一陣刺痛,這些天他一定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滿腹心事的人,哪怕躺在柔軟舒適的大牀上,亦會覺得身下有一堆長着尖刺的荊刺,一刻不得安寧,只能眼睜睜等待着天亮。
嶽衝道:“我跑到這裡來,不是來看你的……”說到這裡,他臉上涌起嘲諷的笑意,接着說道:“你長得平淡無奇,恐怕連正眼看你的女人都沒幾個。”葉楓不願掃了他的興,腦袋點得如雞啄米一樣,嬉皮笑臉道:“所以我只好偷偷去看別人嘍,難免有時會被別人察覺,那些面皮薄,有修養的女子,至多滿臉通紅,送我幾個不友好的白眼,爾後掉頭就走。那些性子潑辣,吃不得半點虧的女人,罵我流氓無賴算是嘴下留情……”
新娘不知何時醒轉過來,想起自己前幾天被這個德行淺薄的男人迷得神魂顛倒,既是羞愧,又是惱怒,截口應道:“你本來就是個不要臉的流氓無賴,嗚嗚……”再也說不下去。原來新郎伸出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急道:“你不是性子潑辣的女人。”新娘心下甜膩,拿開他的手,低聲說道:“餘生我會溫柔待你。”葉楓不介意自己出醜,歪着脖子去看全身上下宛若一塊石頭的嶽衝,笑道:“像我這種下三濫的歪門邪道,只配做上不得檯面的勾當了。”
嶽衝神色冷峻,道:“我是來還你人情的,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欠別人的情,向人低聲下氣,說違心的話,我萬萬做不到。現在我還欠你麼?”葉楓見他軟硬不吃,無可奈何苦笑道:“現在你我互不相欠。”嶽衝眼中閃動着奇異的光芒,道:“真的麼?”葉楓大笑道:“你又不是小姑娘,我騙你做甚?”嶽衝跟着笑道:“好,好極了!”飲幹碗中的酒,乜斜着廟祝。廟祝極不情願給他倒滿。嶽衝又喝了十餘碗酒。其間一言不發,一口菜不吃,火焰般炙熱的酒水流入腹內,燒得他整張臉通紅髮亮。
葉楓不由心中一酸,伸手去抱嶽衝,用自己的臉去貼他的臉,眼中已有淚水流下,在葉楓印象中,這個少年一直鬱鬱寡歡,沒有真正開心快樂過。嶽衝一掌推開他,大聲說道:“以前你是我的朋友,但現在絕對不是,我是個孤獨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張開嘴巴,將碗內的酒灌入喉嚨,臉更加紅了。嶽衝搖搖晃晃站起,擡起右臂,指着葉楓,張了張嘴,似乎有什麼話要說。葉楓道:“你說我聽。”
嶽衝忽然身子往後倒去,連人帶椅仆倒在地。葉楓大吃一驚,搶了上前,見得嶽衝眼皮闔上,鼾聲大作,竟是睡了過去。東方一鶴道:“你朋友好臭!”葉楓道:“他好久沒洗澡了,我去燒水。”東方一鶴道:“就算他洗了澡,身上還是有臭味。”葉楓聽他話裡有話,愕然道:“爲什麼?”東方一鶴道:“因爲他散發出的將死之人的死亡氣息,哀莫大於心死,他究竟經歷了什麼?”
說到此處,他往沉睡不醒的嶽衝望去,冷漠無情的臉上難得出現同情,憐憫的神色,道:“他是個驕傲的人,如今還清了你的人情,更無甚麼牽掛,只有死的念頭了。”葉楓嘆了口氣,拿起一碗酒,咕嘟一聲,喝了下去。他知道青青化爲灰燼,嶽衝的心就已經死了。世上的絕望,痛苦有許多種,一廂情願無疑是其中的一種。嶽衝深愛着青青,但青青所愛的人卻是他的父親。自始至終青青只是把他當作打擊報復他父親的工具而已。
熟睡中的嶽衝忽然眉頭緊鎖,眼角流下淚來,他是不是夢到了青青和他父親在一起?所以他寧願如孤魂野鬼般在外面遊蕩,寧願無聲無息的死去,也不肯回家?嶽衝是不是怕面對萬人敬仰,蓋世英雄般的父親的時候,忽然想起一直被父親操控着命運,死無葬身之地的青青,從而做出不理智的行爲?況且他回到那個家,便要做他父親所期望,承擔重任的人,可是他父親從來就沒問過他有什麼喜好,想做什麼樣的人,硬是要他手握令天下人生畏的權力,腦子裡裝着害得他人妻離子散的陰謀詭計。
他也不敢向父親說自己是想做個身上有煙火氣息,能不顧慮任何人目光,可以和乞丐,流浪漢坐在街邊髒地上吃肉喝酒,可以和街坊鄰居一邊摳着腳丫子,一邊說着臉紅心熱的葷話。岳家子弟向來做的是轟轟烈烈的大事,怎能有不思進取,泯然衆人的念頭?所有讓他活下去的希望都已經破滅,連做的夢都會讓他感到恐懼,除了投向死神的懷抱,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了。
葉楓看着嶽衝,眼中充滿了同情和沉痛。忽然間一隻酒碗遞到他身前,聽得廟祝輕聲說道:“你喝口酒,定定神。”葉楓喝了幾口酒,反覺得說不出的煩躁不安。東方一鶴道:“你想幫他?”葉楓道:“我不忍心看他死去,他還年輕。”東方一鶴沉吟道:“他心如死灰,已經很難讓他再次燃燒起來。”葉楓道:“我不相信,我一定會讓他振作起來,他只不過一時想不開而已。”這個孤獨的少年之所以閉塞厭世,是因爲他找不到人來傾訴,而葉楓的長處恰恰是廢話多多,能夠撬開別人的嘴巴,打開別人的心扉。
東方一鶴冷冷道:“他好像對你並不是十分的友善,你就不怕到時他重獲新生,卻來剝奪你的生命?”葉楓笑了笑,緩緩說道:“倘若事事都要考慮周全,不容閃失,那麼世上也就沒有幾個經常頭腦發昏,搬石頭砸自己腳的傻瓜呆子了,大家茶餘飯後豈非少了許多樂趣?”東方一鶴道:“你爲什麼要做吃力不討好的蠢蛋?”葉楓一本正經說道:“或許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給大家搞笑的,都是聰明人的世界,真的一點也不好玩。”
夜已經深了,山下武林盟羣豪卻無人入睡。重新安營紮寨,收拾死者屍骸,救冶受傷的同夥,忙到現在纔有坐下來吃東西的空閒。晚飯倒是有現成的熟牛肉,但是每個人似乎都沒什麼胃口,數千號人三五成羣,遠遠近近的將一座極大的帳蓬,圍得水泄不通,哪怕是隻靈巧的蒼蠅,也休想從裡面飛出來。人人手持兵刃,肌肉緊繃,顯是隨時準備躍起廝殺。按理說敵人是在山上,爲何他們的眼睛全盯着那巨大的帳蓬,難道帳蓬裡的人才是他們要對付的人?
帳蓬的周圍,立着數十名漢子,從身上的服飾來看,皆是三巨頭的手下。他們神色木然地望着數千號面色不善的人,已經沒有昔日飛揚跋扈,目中無人的氣勢,反而有樹倒猢猻散,大勢已去的感覺,難道當下的形勢是對三巨頭不利麼?至少從表面上看的確是這樣的。燈火通明的帳篷裡,坐着各門派的頭腦,他們手挽着手,緊緊挨在一起,以此時的情況,分明結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聯盟。
三巨頭坐在中間,每個人都與他們保持着一定距離,好像他們是生長在表皮上的毒瘤,要麼聽從建議,接受治療,要麼被連根拔起,強行清除。秦嘯風躲在一個角落裡,腦袋深埋在胸口,不與任何一個人的目光接觸,省得有不必要的尷尬和麻煩。他所要做的是耐心等待,無論是誰獲得勝利,他將在第一時間送上衷心的祝福,熱烈的掌聲。這纔是一個優秀的傀儡,最合情合理的操作。
魯挺嗡聲嗡氣道:“三位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應該給大家一個交代了。”口氣生硬冰冷,聽起來宛如下達最後通碟,不容許有任何討價還價。蓮花道長苦笑道:“魯兄,你知道我們是不會更改立場的。”德興方丈強忍着怒氣,道:“天亮尿牀,臨老失節,這種不要臉的事我們幹不出來。”蘇雲鬆站了起來,衝着衆人行了個四方揖,道:“我們的苦衷,請諸位多多見諒。”魯挺霍地立起,雙手扳着椅子扶手,厲聲問道:“你們有什麼苦衷?還不是在乎當下的地位,以後的名聲?”
衆人跟着一齊站起,百餘雙眼晴目不轉睛的盯着三巨頭。蘇雲鬆站得筆直的身軀,忽然似不堪重負般的,頹然坐入椅中,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道:“如今的武林盟似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能守住先人的基業已經謝天謝地,還敢貪圖什麼名聲地位?”蓮花道長忍不住激動起來,道:“在各位的眼裡,我們三個的名聲難道不是比茅坑裡的尿屎更臭,做出來的事不是比最沒節操的妓~女更不要臉麼?”
德興方丈氣忿忿道:“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更知道你們想要我們做什麼。”魯挺冷冷道:“既然你們什麼都知道,就應該給大家一個痛快,磨磨唧唧,推三阻四,豈非成了難下決斷的老孃們?”衆人鬨然大笑,緊張的氣氛在促狹的笑聲中緩減了不少。蘇雲鬆昂首乾笑幾聲,森然道:“我們決不做他人的擋箭牌。”魯挺面色驟變,毛髮豎起,提氣喝道:“你們擺明是不肯配合嘍?”
坐在外面的衆人聽得裡面魯挺大發雷霆,一齊站起,手持兵刃,往帳蓬逼近。衆守衛慢慢往後退後,終於背靠帳蓬,再也無路可退。人人神色慌忙,滿頭大汗。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掀開帳蓬厚厚的布簾,大步闖了進來。就在他雙腳邁進來的瞬時間,二人一左一右向他襲來,一人雙手按向他的肩頭,另一人右腳橫掃,同時喝道:“誰叫你進來的,跪下!”這首領是個高手,突然遇襲,並不慌忙,左臂屈起,手肘撞向意欲將他按倒的那人心窩。左腳擡高,從上而下,踩向另一個準備掃他四腳朝天的人的腳踝。
這二人想不到他反應迅捷,出手兇悍,登時皆着了他的道。一個捂着胸脯,口吐鮮血,一個腿骨折斷,在地上打滾,長聲慘叫。衆人譁然,喝道:“好大的膽子!”怒罵聲中,又有幾人從四面搶來,這首領再是悍勇,亦是雙拳難敵四手,顧此失彼,被一個使熟銅棍的人搶了進來,在雙腳間一撥,另一人手執一根皮鞭,啪的一聲,擊在他背上。這首領悶哼一聲,仆倒在地。
使皮鞭那人手腕一抖,鞭子迴轉過來,勒得這首領脖子格格生響,眼珠子凸了出來。德興方丈冷笑道:“爲什麼打魔教妖人沒有這般齊心協力?看來有些人只會窩裡橫,欺負自己人。”蓮花道長道:“他們爲了達到目的,已經沒有任何顧忌。”蘇雲鬆道:“誰若是對我兄弟不敬,我會動用所有力量讓他付出代價!”身子撥起,擊向那個使皮鞭的人。魯挺喝道:“你想做甚?”長劍遞出,朝蘇雲鬆喉嚨刺來。蘇雲鬆尚未出手招架,只見眼前劍光閃爍,原來又有六人攻至。其餘的人忙貼着帳篷站立,省得礙手礙腳。
德興方丈怒道:“直娘賊的狗東西,有本領連我殺了!”操起所坐的椅子,對着往蘇雲鬆右側攻去的一人砸去。那人吃了一驚,長劍反撩。德興方丈拗斷一隻椅腳,如敲木魚一樣,篤的一聲敲在那人額頭上。那人眼冒金星,一陣天旋地轉,倒了下去。右邊一人見得同伴危急,忙撇開蘇雲鬆,長劍一挺,指向德興方丈的左脅。德興方丈雙手斜舉,三隻腳的椅子恰好封住那人刺來的長劍。那人暗叫不妙,急忙縮手撤劍,德興方丈的椅子壓將下來,生生折斷了他的手臂。
一倚靠在帳篷的人喝道:“莫欺人太甚!”一對漆成綠色,宛如兩個大西瓜般的流星錘飛了出來。德興方丈笑道:“不好意思,我不吃瓜!”椅子一勾一拔,流星錘蕩了回去,那人見勢不妙,忙撇開流星錘,彎腰伏身。聽得嗤的一聲,流星錘撞破帳篷,外面隨即傳來一聲慘呼,也不知是那個倒了大黴。德興方丈道:“你坐下來,聽我講一講道理。”大踏步上前,把那人提起,往椅子按去。
那人身不由已,坐了下去。三隻腳的椅子承受不起他的身軀,頓時傾倒在地,那人亦跟着跌倒,面紅耳赤,好不狼狽。蓮花道長道:“沒得談,除非殺了我們三個!”左掌劈倒正面衝來一人,右手抓起一人,拋了出去,撞倒不及閃避的數人。雙腳亦不停頓,乒乒乓乓,將幾人踢翻在地。其他的人見他兇狠,不由心生懼意,一時不敢逼近。蓮花道長怒目圓睜,道:“不是打倒我們,你們就可以爲所欲爲麼?爲什麼不敢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