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子斜身讓過,並不還招。葉楓長嘯一聲,左手食中二指,倏地探出,往小元子雙眼戳去。小元子見得他來勢凌厲,當即左手橫在眉間,遮住半個面目,擋住葉楓的兩指,身子原地轉了半個圈子,右掌往葉楓的後心拍去。 葉楓失聲叫道:“啊喲麻煩了,我的後腦勺又沒有長眼睛,這下怎麼躲得了?”竟不回頭,右足反踢,道:“瞎蒙的一腳,誰知道踢得踢不中?唉,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回到華山,心情格外輕鬆,口無遮攔。不像仗劍行走江湖,有所忌諱,終日戴着張面具。他的腳未到,小元子已縱身躍起,在半空中如鷹隼般,直撲下來。衆人目不轉睛,嘴巴均張得大大,卻無任何聲息發出。 葉楓道:“想老鷹捉小雞?我……我……和你拼了。”雙手高過頭頂,掌心向上。
那些新弟子以爲他是護住腦袋,殊不知小元子的下擊之勢,已被他硬生生打斷。小元子迫不得已,凌空翻了一個筋斗,倒縱出去。 葉楓道:“小元子,你一會兒像跳到我頭上,一會兒翻筋斗,你想嚇死我麼?”腳跟後蹬,猛地竄起,快若電閃,眨眼間就搶到了小元子身前,兩指仍向小元子雙眼插去,比起先前不知快了多少倍。
小元子在山上訓練新弟子,紙上談兵的時候居多,拘泥小節,不懂變通。終究不及葉楓常年外出,臨敵經驗老道。見得葉楓勢如疾風,出手辛辣,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怎樣化解,而是如何避開葉楓的銳氣,大駭之下,急忙向後躍開。 葉楓“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道:“喝酒的人,沒有血性,不如喝水算了。”揉身直搶而上,兩指始終不離小元子眼睛左右。
小元子心道:“我喝的是兌了水的酒。”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反應遲鈍。在他內心深處,竟渴望葉楓儘快將他擊倒,也省得尷尬難看。 不料葉楓腳下打滑,身子失衡,直直跌了出去。衆人不知發生何事,都十分焦急。葉楓一躍而起,道:“誰在地下亂吐痰的,害得我差點屁股摔爛?”又往小元子撲去。小元子見他糾纏不清,心裡更增惱怒:“大師兄,你是誠心要我在新弟子面前出醜麼?”雙手下垂,竟不招架。
葉楓臉色微變,哼了一聲,道:“小元子,還不快用‘烽火連天’?小小的挫折就輕易放棄,以後的路怎麼走下去?”小元子尋思:“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也不知有沒有用?”不抱着太大的希望,擡起右掌,斜斜向上一擋,格住葉楓的手指。 豈知葉楓兩指輕輕在他掌上一戳,卻發出一聲大叫,倒躍了出去,退了數十步,才勉強收住身形,看上去極爲狼狽。
衆人一頭霧水,大爲驚詫,小元子亦是如此。葉楓拍着胸脯,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冷笑道:“了不起啊,小元子,你臭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呢。” 小元子愕然道:“我……裝……什麼傻啊?”葉楓嘶聲道:“你練成了鐵砂掌,居然不知會我一聲?我兩根手指險些折斷,我可是坦坦蕩蕩,什麼事也沒瞞過你,你這樣深藏不露,實在太不夠義氣了。” 衆人見得葉楓氣急敗壞,不由得半信半疑,心道:“師父都要對弟子留一手,況且是師兄弟?”
小元子怔了一怔,急聲分辨道:“我……我……根本就不會鐵砂掌,大師兄你……你……誤會了。”葉楓嘴角帶着微微冷笑,道:“既然你不會,那你臉紅着做甚,這不是明擺着心虛膽怯麼?” 小元子道:“我……我……一着急就臉紅,你……你……也是知道的。”葉楓道:“正是你的臉紅,我才被你騙得團團轉,是也不是?”驀地大喝一聲,噼噼啪啪,恰似連珠火炮,一一口氣劈出數十掌。每一掌勁道連綿,竟無半分破綻。
衆人早佩服得五體投地,暗道:“我什麼時候,纔能有這樣的本領?”情不自禁握緊拳頭,全身熱血上涌,心道:“一遍不成,便練十遍,十遍不成,便練百遍。肯下功夫,不怕吃苦,哪有做不好的事?” 小元子在院內奔走,遊而不鬥。葉楓嘆了口氣,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捨得刻苦用功,再高大險峻的山,還不是被你們踩在腳下?”這幾句話,顯然是說給新弟子聽的。衆人聽他說得合情合理,句句都打動心坎,不由得暗自感激。
葉楓又道:“趁年輕走得動的時候,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眼裡只有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你的世界也只能一畝三分地那麼大。你的地裡只種着南瓜,冬瓜,你的世界也只有南瓜,冬瓜。根本就不知還有西瓜,天羅。” 小元子心念一動,暗道:“大師兄是要我莫在山上過安逸的日子,要我到江湖走一走,磨礪鍛鍊自己?”
並非他不想,而是他不敢!他寧願做大樹底下,很難長大的一朵小花,也不願在江湖中風裡雨裡的闖蕩,因爲他畏懼挑戰,說白了,他怕承受不起失敗! 葉楓道:“關係再好的兄弟,也要分割財產,各自立家成業。所以有些苦提前吃,並非是件壞事,至少你知道怎麼應對暴風驟雨。就怕有些人無所事事半輩子,臨老的時候才衝入風雨之中,那真是慘極了。”
小元子的心被他說動了,眼睛發亮,尋思:“我是不是要去試一試?我學得一身本領,難道不是要在江湖上大施身手的嗎?留在山上教新弟子,恐怕志氣都要消磨了。可是我從未踏足過江湖,這條路我該怎麼走?”葉楓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道:“那條路沒有鮮花,沒有掌聲,兩邊荊棘密佈,草叢中有各種野獸,路面上佈滿着刺痛腳板的尖石,以及大大小小的陷阱。”小元子臉色微變,閃爍的眼光忽然黯淡無光。
葉楓笑道:“好多人望而卻步,其實人生哪有真正的坦途?只不過有些路上石頭少點而已!但那種路必然走不長久。” 小元子心頭激盪,道:“我明白了。”葉楓凝視着他,笑道:“你真的明白了?”輕飄飄的一掌往他拍來。小元子解開心結,頓時精神大振,跟着一掌拍出,竟是要與葉楓對掌。 葉楓冷笑道:“果然年少輕狂,硬氣得很,一言不合便硬碰硬。什麼人死得最快?就是那些忍不住氣,自以爲是的匹夫莽夫。”
小元子心中一凜,暗道:“師父常說,柿子專揀軟的來捏,魚兒專挑鮮的來吃,碰到厲害的,唯有相機行事,不可硬拼,莫充當英雄好漢。”忙不迭縮手。 豈知葉楓手臂一伸,手指向他右脅戳去。小元子微微側身,左掌斜切葉楓手腕。動作嚴謹細緻,一絲不苟。葉楓手腕一翻,扣住他的虎口,小元子半身痠軟,無法掙脫。
葉楓笑道:“武功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滿腦子都是不合時宜的條條框框,不把那些東西砸得稀巴爛,揹着七七八八的包袱上陣,能比別人走得快麼?” 小元子臉上微紅,尋思:“大師兄笑我太過拘束,不懂變通。”左腳擡起,往葉楓下陰踢去。衆人目瞪口呆,心道:“這不是下三濫無恥小賊的行爲麼?”葉楓哈哈一笑,大聲說道:“這就對了,和人動手,就得拋掉名門子弟的派頭。有些人滿嘴仁義道德,做岀來的事比下三濫還要無恥。”放開小元子,一縱向後。
葉楓有意點撥小元子,出手隨心隨欲,飄逸瀟灑,所使的招數,並不侷限本門武功。不知不覺之中,小元子長了不少見識,多了不少應變之道。既是敬佩,又是感激:“做人不能太死板固執,要靈活多變。” 衆人見得葉楓雖然招數精妙,處處壓制着小元子,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小元子儘管手忙腳亂,窮於應付,但是總能把葉楓凌厲的攻勢,一一化解,轉危爲安。他們當然不知葉楓在手下留情,否則就是再多幾個小元子,也早被他擊敗了。
兩人來來去去,越鬥越快,衆人眼睛都看花了。葉楓忽然大喝一聲,搶入空門,呼的一聲,一掌當頭劈至,小元子不假思索,雙掌一分,一掌往葉楓胸口拍去,一掌往葉楓腹部按去,完全不理會頭頂的手掌。 葉楓見討不了好,只好退開幾步,苦笑道:“教會了別人,餓死了自己,這樣的蠢事,我對天發誓,以後不能再做了。”他跺了跺腳,胸口一漲一收,道:“看來我只有使出殺手鐗,才能降伏得了他,武當迴風掌,少林千葉手,崑崙落雁掌,崆峒飛鳳手,你怕了麼?”
說話之間,雙掌飛舞,猶如飛花落葉,大雪紛飛,忽劈忽削,忽斬忽砍,極其變化,層出不窮,瞬時間就把小元子籠罩在一片綿密掌影之中。衆人雙眼瞪得滾圓,卻根本分不清哪個是葉楓,哪個是小元子? 小元子見得葉楓來勢洶洶,剛涌起的信心,不禁又跌落到心底,不敢招架,抽身就走。可惜所有的去路,皆被葉楓封死,哪有路可走了?雙眼忍不住流露出乞求的神色,只盼葉楓見好就收,放他一馬。
葉楓恍若不見,一掌掌向他劈將過去,道:“有時候躲不過去,只有狹路相逢勇者勝,殺出一條路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凌厲的掌風激起地下的塵土,化爲一團團的濃霧,將他們二人裹得嚴嚴實實。 衆人屏息凝神,只覺得手心裡全是冷汗,心中皆道:“小元子師兄非輸不可。”小元子被他一說,立時斷了認輸的念頭,心道:“縮頭是一刀,伸頭也是一刀,我不能讓大師兄看低了。” 腦子隨即轉得飛快,瞬間轉過了好幾個應對之策,卻覺得沒有一個是妥當的,葉楓的雙掌始終在他身邊盤旋,掌法變幻,甚是奇妙。小元子心想:“大師兄在江湖上打拼,果然比我們強多了。”
猛聽得葉楓一聲大喝,雙掌捲起一陣勁風,疾向他胸口推去。衆人大驚失色,彷彿這兩掌是擊到自己身上,忍不住齊聲大叫。小元子腦中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大不了吃大師兄兩掌,在牀上休養半個月。倘若師父問起緣故,我只說自己走路跌了一跤,決不連累到大師兄!” 於是腰身下沉,提臀收腹,扎個馬步,氣沉丹田,雙掌平平推出,正是華山派最尋常的招數“推窗見月。”四掌相交,蓬的一聲巨響,彷彿平地起了個悶雷,只震得衆人雙耳嗡嗡作響。
衆人膽顫心驚,眼睛卻瞪得滾圓,見得小元子站在原地,身子紋絲不動,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葉楓卻背靠圍牆,面色慘白,右手捂着胸口,似是受了極重內傷。衆人不明真相,盡皆呆了。 小元子低頭看着一雙手掌,魂魄似已脫竅,既迷惘又惶恐,道:“我傷了大師兄麼?我傷了大師兄麼?”只覺得說不出難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暗想:“大師兄明明讓你,你爲何要不知好歹?”不由得無地自容,竟不敢去看葉楓。
葉楓仰天長嘆幾聲,臉上盡是落寂之意,道:“前幾個月小元子還是我的手下敗將,可如今我居然輸得一敗塗地,我不覺得丟人現眼,反而感到自豪驕傲,只要肯去努力,沒有做不好的事。是也不是?”他弓着腰身,緩緩走了過來。 小元子羞愧難當,垂頭不語。葉楓也不看他,目光往衆人臉上,笑道:“別看這個小元子,現在神氣活現,厲害得緊,以前也是這樣教,那樣教都不行,把我肺都快氣炸了,恨不得一巴掌教他從我眼前消失。可是他的臉皮實在夠厚,壓根兒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反在暗地裡一步一個腳印,直到把我打得屁滾尿流,落花流水。你們並不比他差勁,他能做到,你們就做不到?”
衆人情不自禁叫了起來:“我能做到,我能做到!”葉楓撇了撇嘴,漫不在乎道:“倘若你們認爲學好了武功,儘可以向我挑戰,我這個大師兄,反正是讓大家超越的。”小元子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 每次葉楓從江湖歸來,都有不一樣的變化,他忽然發現,葉楓曾經是和他一樣的人,如今早和他拉開了距離。葉楓一直接受新的事物,性格變得成熟包容,而他還在原地踏步,毫無變化。因爲他沒有接受過江湖風雨的洗禮! 江湖就是熱氣騰騰的熔爐,不被烈火焚燒得脫胎換骨,又怎麼躍升到另一個境界?攀上新高峰?少年啊少年,莫讓酥軟的春風,吹走了你的理想,莫讓醉人的溫柔,掏空了你的志氣。江湖纔是你馳騁縱橫的舞臺!
忽然之間,聽得一人柔聲說道:“一回到華山,你的話就特別的多,難道在外面沒人和你說話麼?”葉楓笑道:“我不想在外面說話,我要把話帶回華山來說。”小元子拍手大笑,道:“有些話只能說給有些人聽,哎喲!” 原來一隻手悄無聲息地伸了過來,拎住了他的右耳,那人吃吃笑道:“小元子你好得好,大師兄剛回華山,茶水也沒喝上一口,你卻和他揮拳舞腳,是不是想累壞他?該不該拎你的耳朵?”小元子哈哈大笑,道:“一個巴掌拍不響,不能只賴我一個人。”
不知何時,院內站了個女子,約莫二十餘歲。她亭亭玉立,皮膚白皙,頭髮似綢緞般光滑柔順,又似烏雲般烏黑亮麗。她在淺淺地笑,她笑的時候,眼波盈盈流動,恍如清澈見底的一江春水,變幻不定,漣漪盪漾。 她一笑起來,彷彿連明媚陽光也黯淡下來,時光都靜止不動了。她身穿湖藍色的長裙。
華山之上,時時有風,溫柔的輕風拂動她的衣裳,好像吹動一池平靜的湖水,也吹亂了衆人的心。 衆人只覺得呼吸都已停頓,腦中一片空白。平日他們也曾見過她,卻從不敢正眼相視,只是偷偷瞟她一眼,便如喪家之犬般,落荒而逃。一眼便已經心滿意足了,足夠回味多天,再看便是對她的褻瀆,對她的大大的不敬。
葉楓早就癡了,他是百看不厭,每看一次,便癡一次。最要命的是,一次竟比一次癡得厲害,好像中了世上最厲害的蠱毒,從此無藥可解,沉醉不醒。他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好像要把這幾個月的遺憾一一彌䃼過來。 在葉楓灼熱多情的目光注視之下,只見她的臉上慢慢涌起一抹淡淡嫣紅,又慢慢的擴散開來,如脂般白淨的臉頰,似升起一道絢爛的彩虹,豔麗之色,難描難畫。她白了葉楓一眼,卻無半分責怪怨恨之意,反而說不出的歡喜,徉怒道:“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嗤哧一聲,笑了出來。
葉楓笑嘻嘻道:“我早牢記於心了,便是沒有眼睛,我也說得出你的樣子。”小元子轉頭看着衆人,喝道:“再看挖了你們的眼珠子,還不抓緊練功?難道你們一招要學一年半載?” 衆人極不情願地收回眼光,扎步出拳,招式卻錯得更加厲害。小元子笑道:“冰影姐姐,那邊風景既好,又安靜得很……”這女子面紅耳赤,一腳往他身上踢去,嗔道:“你什麼意思?”小元子翻了個跟頭,笑道:“大師兄帶了一肚子的話回來,難道你不想聽麼?”
原來她就是華山掌門餘觀濤的獨生女兒餘冰影,葉楓一路念念不忘的人也正是她。餘冰影哼了一聲,道:“他是他,我是我,我纔不聽他的話。”轉身就走。葉楓快步跟上,低聲問道:“影兒,好久不見,你好嗎?” 餘冰影眼角跳了幾下,道:“以前不好,現在很好。”說到這裡,眼睛忽地紅了。這幾個月她是不是也飽受相思之苦?是不是和葉楓一樣,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