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開聽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着顧先生,躬身說道:“學生腦子魯鈍,實在領悟不了老師話中意思,請老師明示。”顧先生微笑道:“你們弄不清楚纔是對了,你若是猜測通透,識破三巨頭的用意,豈會讓他們賣了,而渾然不覺?”歐陽開心中大罵顧先生莫名其妙,無事生非,嘴裡卻應道:“學生鼠目寸光,不分好壞。”
顧先生道:“對於三巨頭來說,三足鼎立的局勢,對他們最爲有利。三方相互制約,大家心懷恐懼,誰也不敢輕易打破平衡。如今變革派突然滅亡,魔教妖人心生邪念,想火中取栗,隨時有重返中原的可能,底下的人不似先前言聽計從,各自打各自的小算盤,倉猝之間,又沒有適當的勢力站出來,填補變革派遺留下來的空缺。三巨頭內憂外患,日子非常不好過,所以他們急需殺一隻雞,嚇唬住一羣不安份的猴子。”
歐陽開道:“華山派就是這隻要宰殺的雞?”顧先生道:“華山派大弟子葉楓正好和魔教不明不白,那不是明着給三巨頭雪中送炭,提供了動手的口實?當然三巨頭決不會很乾脆利落收拾好華山派,他們是鈍刀子割肉,拖得越是長久,對他們越是有利。”歐陽開更聽不明白了,道:“爲什麼?”
顧先生道:“三巨頭倘若一下子就弄死華山派,大家至多嚇一跳,爾後象徵性的交些東西出來,三巨頭如果有辦法讓華山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嚇破膽子的大家,不得乖乖地掏出所有值錢的東西?”歐陽開撓頭說道:“三巨頭擺出大陣勢,居然到頭來是搶大家的錢財,大家可是替他們出力賣命,三巨頭還有沒有人性,講不講道義?”
顧先生道:“三巨頭所發動的每一次戰爭,不都是在劫大家的財麼?現在還沒有正式開打,三巨頭已經發了一筆橫財。”歐陽開道:“啊?”顧先生道:“華山派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是什麼?”忽然聽得一人怒道:“老闆,我是白吃你的麼?這做菜不放鹽,叫我怎麼吃的下去?你太黑心了!”
店老闆一勁的拱手,笑道:“客店稍安勿躁,若非出於迫不得已,誰會幹砸自己招牌的蠢事?”那人瞪着他,冷笑道:“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是買不到鹽?”店老闆道:“西南數省,吃的皆是由華山派供應的井鹽,如今武林盟征討華山派,不許市面上買賣井鹽,只能吃外面運來的海鹽,價錢卻是足比井鹽翻了十番……”他一邊說話,一面敲擊着桌面。
那人這纔看到,每張桌上都張貼着寫有“井鹽斷供,不敢多放,味道偏淡,敬請諒解”的紙條。那人氣乎乎的坐下,大罵道:“他媽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真是豈有此理,算了,不跟你計較。”顧先生笑道:“海鹽生意正是蘇雲鬆產業之一。各位自以爲的申張正義,替天行道,殊不知是替三巨頭掙錢的一介苦力。”羣豪目瞪口呆,心裡百味交集。
顧先生冷冷地看着他們,道:“你們心裡一定很不舒服。無論是誰發現自己被別人賣了,誰能開心得起來?”羣豪一言不發,大口往喉嚨裡灌酒。就算知道自己被三巨頭賣了,那又能怎麼樣?在三巨頭的大局中,他們連棋子也算不上。顧先生道:“你們爲什麼不想辦法讓三巨頭的計劃落空?讓三巨頭做一次你們手中的棋子?”
羣豪仍然沒有說話,但是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問:“你要我們怎麼做?”顧先生道:“讓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大家消極應付,三巨頭無論是忍痛分出一半好處給大家,還是親自下場出手,都是三巨頭最不願意看到的。如果大家這次的態度,能給三巨頭帶來深刻的教訓,他們以後要做任何事情,就會顧及別人的感受,不敢輕易去冒險。”羣豪遲疑着道:“無須刀劍?”
顧先生大笑,道:“只須動一動各位的嘴皮子,嘴脣一張一合,勝過千軍萬馬。”葉楓靜靜地聽着他們說話,他忽然明白顧先生這麼做是爲了誰,顧先生是在幫他。顧先生已經脫離蘇雲鬆的組織,本可以閒雲野鶴,與世無爭,爲什麼要來趟渾水?如今他是人人喊打,誰都知道跟他扯上關係,不是件好事,顧先生圖的什麼啊?就因爲小孤山那一戰的不打不相識?
聽得顧先生大笑道:“今天各位同學表現很好,我就不佈置功課,下課散學!”羣豪如釋重負,飯也不吃了,奔入房中,門窗緊閉,再不出來。葉楓一口喝掉杯中的酒,心裡說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會連累任何人。”他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顧先生已經站在門口,伸出右手,笑道:“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葉楓胸口似給堵住了,緊緊握住他的手,嘆息道:“你不應該插手我的爛事,我沒有給別人帶來過任何好運。”顧先生道:“我有多大的本事,你還不知道麼?我就是嘴賤話多。動口不動手,能算插手麼?”葉楓搖頭說道:“的確不算。”顧先生道:“你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就像小孤山一戰,你就把三巨頭打了個出其不意,元氣大傷。”
葉楓說不出話來,他的胃在緊縮抽搐,流出難以忍受的酸水。這次他不會再有神秘力量加持,只好拿自己的命去換取江湖的暫時平靜,別無他法。說話之間,他們走到了街上。夜幕降臨,天上有彎彎的月亮,有一閃一閃的星星。這時街上人更多了。這些人白天忙於生計,東奔西走,沒有片刻安寧。只有到了晚上,纔有空陪家人走一走,和朋友喝幾杯。
雜貨店門口,挺着大肚子,還有幾個月就要做媽媽的少婦,向幾個年長的女人,請教着育兒的經驗。她表情認真,生怕漏了一個字,雙手不時輕揉腹部,安撫着蠢蠢欲動的小傢伙。她的丈夫是第一次做爸爸,雙手拎着兩大包嬰兒用品,也不管實不實用,更沒有似平時買些針頭線腦,都要和老闆討價還價大半天的耐心,格外的豪氣爽快。在衆人一片恭喜道賀聲中,呵呵地傻笑個不停。
合歡樹下,一個少女不厭其煩的對明天要去她家提親的男孩,交待着她父親最愛喝火焰一般猛烈,痛快得全身汗毛孔都張開的燒刀子,千萬別送給他價錢昂貴,口感綿柔溫醇的黃酒。她母親嘴裡說什麼都不要,其實特別好面子,如果能給她置辦一些看上去很有檔次,適合在人前炫耀的東西,她一定感激在心,就不會刻意挑三揀四了。男孩一一記住了。
“人醜心好的胖子”燒烤攤,數名年輕人吃得滿嘴是油,大汗淋漓。他們穿着粗布衣裳,褲管卷得很高,天氣冷了,腳上卻沒有保暖的襪子,一看就不是有錢的人。可是他們熱情高漲,他們覺得自己年輕,只要能吃苦耐勞,敢拼敢闖,就一定會過上好的日子。他們口無遮攔地暢談着理想,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半條街都能聽到他們歡快的聲音。
葉楓遠遠地看着,眼眶不由的漸漸溼了。他們不知道當下三巨頭髮動的戰爭,已經開始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今天是吃的鹽大漲價,明天極有可能是米、油、柴,到最後吃住用行,無一倖免,將他們口袋僅有的幾個銅板搜刮乾淨。三巨頭不僅設計收割各門派的財富,就連老百姓幾個小錢也不放過。想保住這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惟有拉三巨頭下水。
三巨頭妄想躲在背後,操控這場戰爭,他就逼着三巨頭直接捲入其中,最好讓戰火燒爛三巨頭的衣服,燙痛三巨頭的肌膚。三巨頭想要一個體面的收場,必須要保留一定實力,他現在所要做的,就是怎能削弱三巨頭的實力。在命運與財富之間,三巨頭肯定選擇保命。他已經找到能讓三巨頭罷手的法子,可是他孤身一人,怎麼擊敗強敵?顧先生也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神情比葉楓更悲苦,他識的字比葉楓多,所以更加感性。
顧先生握緊拳頭,嘆息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葉楓道:“不錯。”顧先生問道:“你好像有辦法了?”葉楓笑道:“小事一樁。”他沒有任何辦法,但他不能在顧先生面前流露出來,他不希望他認識的人沾上他的厄運,都活得好好的。葉楓忽然話題一轉,道:“你看到的世界精彩麼?”顧先生眼神黯淡下來,表情極其感傷,道:“我看到的世界一點不精彩,可以說非常黑暗,有時候看着,看着,不禁脊背發涼,冷汗直流。”
葉楓深有其感,道:“是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這樣子的。”顧先生笑道:“你也一直在看這個世界?”葉楓道:“有時候恨不得摳出眼珠子,做個瞎子算了,但心裡還是十分的捨不得,再辣眼睛也得看着。”顧先生道:“誰不是一邊咬牙切齒地大罵着這該死的世界,一邊毫無尊嚴地苟延殘喘的活着?”葉楓大笑,道:“活着真好,不管站着,還是跪着。”顧先生眨了眨眼,道:“借用你一天的時光,請你走進我的世界?”
顧先生居然做了地主老財家的私墅先生。書屋的門緊閉,門上掛着大鎖,地上扔着顧先生的鋪蓋。他的東家怒氣衝衝地站在門口,就等着他回來,向他宣佈被解僱的消息。顧先生臉色平靜,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待遇,他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大半年來已被人解僱了多少次?”葉楓道:“三次?”顧先生搖頭道:“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次而已。”葉楓很驚訝,道:“難道你教的不好?”顧先生苦笑道:“我教的方法,不對他們的胃口。”
東家一見到他,就大叫起來:“我的孩子只跟了你五天,就變得像神經病一樣,你到底給他灌了甚麼迷魂湯?”顧先生道:“我在教他做人的態度,讀書的意義。”東家“呸”了一口,喝道:“甚麼狗屁話,讀書的目的不就是做大官,發大財麼?我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做人不強硬霸氣,就沒有出頭之日。”顧先生作揖躬身,道:“對不起,是我不學無術,耽擱了少爺的前程。”撿起鋪蓋,背在肩上,大笑而去。
他步子邁得很大,雖然腳下的路坎坷不平,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但是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忽然間聽得琅琅讀書聲,顧先生帶着葉楓走了過去,走到近處,原來是個育人子弟的書院。一長衫儒者整襟危坐,聽着一衆學生朗讀詩文,四面的牆上,掛着“桃李滿天下,春暉遍四方”之類的牌匾,落款者不是某官員,就是某富豪。一學生忽然合上書本,站了起來,道:“請問老師,讀書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儒者怔了一下,擡手指向牆上的牌匾,臉上泛起榮光,大聲道:“做跟他們一樣的人,光宗耀祖,萬衆敬仰。”那學生道:“可是這些人名聲不佳,做官的貪贓枉法,以權謀私,有錢的利慾薰心,貪而無信,他們已經是社會的恥辱,怎能做我們的榜樣呢?”儒者臉色突變,冷笑道:“我不怪你腦子笨,本事差,但是你心地陰暗,誹謗他人,這是我絕不能容忍的,我所教過的學生,除了你這個異類之外,其他的都是坦蕩真誠,不愧不作!”
那學生紅着臉,道:“提意見的人就應該區別對待麼?”儒者忍住氣,喝道:“那你說說讀書的意義是什麼!”那學生道:“獨立自主,享受生命,仗義執言,正直無私。若是讀書的目的只是爲了當官發財,圖名聲,不知道回報社會,這種人就算活在世上,也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儒者大怒,道:“你這是從哪裡聽來的歪理邪說?”那學生道:“我有幸跟了一個姓顧的先生幾天,他給我腦子開了竅,讓我知道一個人活着是爲了什麼。”
顧先生聽到這裡,眼中有淚光,牽起葉楓的手,悄悄走了出去。書院的不遠處,是座長亭。七八個文人坐在亭裡吟詩作對,相互吹捧,氣氛融洽。倆人駐足聽了一會兒,他們所作的詩句,對子皆是拾人牙慧,了無新意的陣詞濫調,可是他們覺得自己的作品,堪稱完美,縱使李,杜再世,亦要甘拜下風。顧先生嘆了口氣,衝了出去,衝入一間酒店,拿起一壺酒,灌入喉嚨。
葉楓看着他,眼中卻只有崇敬,追求蛻變的人,都值得敬重。顧先生放下酒壺,眼裡有血絲,吼道:“是我錯了,還是他們錯了?”葉楓完全不動感情,道:“是從他們的立場來看,還是從你的立場來看?”顧先生道:“什麼意思?”葉楓道:“從他們的立場看,是你錯了,從你的立場來看,是他們錯了。”顧先生怒道:“你是兩邊不得罪,和稀泥麼?”葉楓道:“你其實知道答案,你只是想借我的嘴,消除你心裡的塊壘。”
顧先生淚水流下,喃喃道:“我走的很累,很迷茫。”葉楓道:“作爲父母,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女出人頭地,功成名就,你這種育人方式,分明是讓他們的希望破滅,毀了他們兒女的前途。在大多數人看來,人生極其短暫,誰不想及時行樂,風光無限過一輩子呢?誰願意懂得太多,眼睛太亮,一生都活在自我否定的痛苦之中呢?”顧先生承認:“你說得有道理。”
葉楓道:“評價一個老師的能力,是看他的學生有多優秀,所以他不會喜歡個性十足,鋒芒畢露的學生,他所喜歡的學生,應該像聽話,不挑食的鴨子一樣,毫無疑問地接受他灌輸的東西。他餵養鴨子們的食物,完全是圍繞鄉試打造的,四平八穩,貼合實際,絕不偏激,冒進。”顧先生嘆了口氣,道:“的確如此。”葉楓道:“並非每個文人手中的筆,都能寫出某些人冷汗直流,膽戰心驚的文章,大多數人寫文章,不過混生活,圖名聲而已,怎能奢求他們鐵肩擔道義呢?”
顧先生眼神漸漸黯沉下來,苦笑道:“有時候我也在想,我爲什麼不學學他們,那麼我活得就會相當滋潤愉快。其實低頭轉身不是很艱難的事。我到底圖什麼呢?竭盡全力的大叫大喊,就爲了能夠喚醒幾個睡得不太深的人?有些人就算聽到我的聲音,也未必願意睜眼醒來,五光十色的夢境,誰不留戀沉迷呢?”葉楓道:“不一定是所有的人都是在做美夢,也有些人被噩夢困擾,無法脫身,你的大吵大鬧,無異是他們的福音。”顧先生失神的眼睛,泛起亮光,道:“你故意哄我開心?”
葉楓笑道:“我哄得了你一時,能哄得了你一世?先生並不是意志不堅的人,從你決定邁出第一步之時,你就永遠不會退縮,更改。”顧先生也笑了,道:“頭撞南牆也不回頭?”葉楓道:“你的腦殼夠硬,紙糊的南牆不經你撞。”顧先生道:“你呢?”葉楓盯着腰間的劍,道:“我該上路了。”顧先生道:“有機會再見面麼?”葉楓道:“有,不是在人間路上,就是在黃泉路上。”